16、
江别宴感觉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来得非常缓慢,但后劲很足。
当黑色保时捷驶入白鹿公馆后,江别宴浑身已经被汗水打湿。
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怎么开回来的,反正有点子拼了老命的意思。
那是一种近乎濒死的感觉,呼吸急促像被人抓住了喉咙,汗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踩着油门和刹车的脚都在发抖,两只手用力地攥紧了方向盘,竭力瞪大双眼,但眼前一片模糊。
在保时捷驶入公馆大门后,江别宴全凭本能的直觉,一脚踩下刹车。
车紧急刹停在喷泉旁边。
江别宴目之所及都成了五颜六色的万花筒,他摔回椅背中,仰起头颅重重地喘息。
因为燥热,衬衣纽扣解开,汗水将领子打湿。
过于用力的隐忍,使得他周身的肌肉都紧紧地绷起,臂肌撑开袖口。
江别宴咬紧牙关,喉咙里憋出难受的低喘。
他坐在车里,并不敢出去。
他知道自己怎么了。
在半路上,当下半身开始出现隐约的反应时,江别宴终于想起了Negroni,浓度非常高的鸡尾酒,不胜酒力的人浅抿一口就能醉倒当场。
江别宴的酒量已经算千杯不醉了,但碰到Negroni,只能缴械投降举白旗。
他当时因为激动,口干舌燥,竟然把这玩意儿当成水,一口闷了!
这谁看了不夸一句,好酒力啊江演员。
这种酒喝慢了只是发醉发懵,喝快了会催生**。
不幸的是,江别宴喝得太快了,快到他想起酒的作用前,生理反应更快地出现了。
江别宴整个人都懵了,横冲直撞地开回白鹿公馆,这会儿只能躲在车里瑟瑟发抖。
他握拳砸中方向盘,凶恶又急不可耐地抽气,双目赤红如覆血。
他也不敢去碰,用手来纾解,就怕弄着弄着发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然后——
然后被宁知秋看见?
宁知秋本来就嫌恶这些,因为游轮盛宴,他对这种露骨的**,避之唯恐不及。
要是吓到他怎么办?
江别宴揪起衣领,一边喘气,一边不停地来回拉扯领口。
领口翻动,聊胜于无的凉风反而使他更加躁动。
“……”江别宴抱起副驾驶的鳄鱼布偶,呜呜呜地哽咽。
他打开车窗,夜里的冷空气扑进车厢内,江别宴被安全带绑在驾驶座上,自虐般收紧再收紧。
每一处皮肤都被点燃,整个人像着了火,头顶甚至冒出肉眼可见的白烟。
江别宴抱紧鳄鱼布偶,无意识地呢喃:“知知……”
虽然明知道宁知秋不会出现,这个点他大概已经睡下了,江别宴还是很想他。
那种想念就好像对方和他隔了非常非常远的距离,跨越山海之遥,犹如天涯与海角,永远无法相见,相见也是下辈子。
那种遥远令人惶惑不安,也更加地想要见到对方。
江别宴感到了痛苦,头疼欲裂,他埋头撞击方向盘。
砰,砰,砰。
短暂又急促。
江二狗像条丢失主人的大狗子,孤独地靠在车窗边沿。
固定黑发的啫喱退效,每一根有自己想法的头发丝开始自由发挥,一片乱糟糟。
就像江别宴此刻的心情,凌乱如麻,纠结如麻。
他把脸埋进布偶里,闷闷地哼了两声。
混沌的脑子不知怎么地,翻起了陈年旧歌。
江别宴都不知道他是多少岁、从哪儿听来的,一个劲儿的哼唧:“你总是心太狠…心太狠…”
哼完骤然响起,人家原词儿是心太软吧!
江别宴痛哭流涕,完了,喝成傻子了,老婆更不会要他了!
宁知秋裹上外套,趿拉拖鞋,跟随佣人赶到喷泉边,正好看见江别宴抱着个布偶哭哭啼啼。
宁知秋额头掉下三排黑线:“…………”
佣人假装没看见,偷偷地溜了。
宁知秋就那么盯着江别宴,没有着急上前。
江别宴就像条找不到尾巴的大狗子,伤心得独自舔毛。
他的脑袋抵在车窗上,肩膀不停耸动。
连日来的隐忍已经证明了他超乎寻常的自控力,但理智的弦已经到了崩裂的边缘,江别宴现在什么都记不得了,但他牢牢把自己困在车里。
他怕自己冲回去,会伤害比一阵微风还要柔弱的宁知秋,——尽管老婆打人很凶。
“呜呜呜呜呜呜老婆呜呜呜呜…”江别宴抱着布偶委屈痛哭。
宁知秋抬手,扶了下额头。
他回头望向屋内,走廊上的灯还亮着,两人卧室里的灯大亮。
至于远处,别墅区里正对这边的那一户,同样灯火通明。
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了。
宁知秋定定地杵在原地。
再往前走一步,他那支搭在弦上的箭,就要射出去了。
往后箭头飞向哪里,指向了谁,都不是宁知秋能百分百掌握的。
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而今,箭在弦上。
江别宴仰天喘息,眼角余光掠过,无意间瞥见了路灯下的人影。
他瞪大双眼,瞳孔骤然缩紧,肾上腺素不受控制地飙升,心跳比擂鼓还快。
那一下,他甚至激动地从座椅上蹦起,又被安全带狠狠拽了回去。
后脑勺撞上驾驶座,疼痛令他暂时清醒,江别宴使劲眨巴眼睛。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又用手使劲揉眼皮。
宁知秋戳在那里没有动,他知道自己必须走过去,但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竟然难以迈动步伐。
地下室的回忆,游轮上的耻辱,过往的一切在短短三四秒间,犹如走马观花掠过。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栗,尽管他明白,对方是江别宴,不是电视屏幕里的人像,也不是在他面前翻动的照片。
他只是江别宴,是他年少时信以为真的挚友。
是在他被抛弃后,四面楚歌时,唯一走近他,向他伸手的少年。
江别宴猛地把头转过去,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他的狼狈却悉数落进宁知秋眼里。
这下好了,江别宴自嘲地想,他俩都见过彼此最狼狈不堪的一面了。
这是不是也算一种默契?
江别宴的粗神经实在非常适合苦中作乐。
宁知秋深吸口气,冷空气涌入肺腑,他极缓慢地,迈下步伐。
第一步还有些抖,第二步冷静下来,沉稳,平静,神色如常。
宁知秋敲了敲窗玻璃:“出来。”
江别宴抱紧布偶,因为他的靠近,身上的热火和颤栗愈发明显,江别宴身上的小火化为大火,熊熊燃烧。
“不。”江别宴粗重地喘气:“你回去。”
宁知秋站着没动。
江别宴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以为他走了,于是回过头来。
宁知秋还站在车窗边。
“!!!”江别宴三魂去了两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喉咙里也干得冒烟。
“知…”江别宴想叫他,脱口而出一句愤怒的咆哮:“滚!”
“?”宁知秋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吼过,当场就怒了,一把拽开车门。
江别宴满脸惊恐,犹如即将被侵犯的黄花大闺女,拼命往车里躲。
宁知秋抬脚踹他小腿上:“你大半夜不睡觉,发的哪门子人来疯?江别宴,你发什么疯?!”
他一发火,江别宴当场就蔫儿了,头疼欲裂道:“知知,你回去,我现在人不太好。”
宁知秋伸手去拽他的安全带。
他靠得太近,江别宴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竖起来了。
他简直是惊恐万分,激动万分,燥热万分,拼命地挪动屁股,嘴里大着舌头囫囵:“有事明天再说,你先休息,你先休息…知知…”压抑到近乎哽咽了。
宁知秋解开他的安全带。
江别宴情急之下攥住他的手,那双手腕是令人极度舒适的冰凉,犹如久旱逢甘霖,江别宴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松开。
不仅没有松开,他反而更加用力地捏紧,五指收拢再收拢,想要将自己的血肉嵌入对方的身体。
直到宁知秋吃痛的轻嘶,江别宴手忙脚乱地松开,那双光滑白皙的腕子,烙印了挥散不去的红痕,因为过度充血,反而通红肿胀起来。
江别宴懵了,他到底有多用力?!
宁知秋甩了甩手,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江别宴连滚带爬扑下车,跌跌撞撞追了上去:“知知!知知!”
宁知秋懒得搭理他,面色铁青,大步流星地回了卧室。
宁知秋前脚进门,后脚砰地一声,房门就在江别宴面前怼上了。
江别宴撞到了鼻子,捂着鼻孔呜呜呜地哼唧,他握拳敲门:“老婆,老婆我错了,我再也不喝花酒了,不不不,我再也不喝酒了…嗝…”
江二狗语无伦次:“我不该听Alston的话,我一定忍着,老婆,你相信我,咱俩、咱俩啥时候领证,都等你一句话,你愿意咱俩才那个,老婆,你听我说,我真没在外边拈花惹草,我发誓行吗,我跪搓衣板,真的!”
“宁知秋,”江别宴绝望地呐喊,“我这辈子就进你的洞——”
宁知秋脸都绿了。
幸好他俩没住居民小区,到处都是人,隔音还不好,江别宴敢这么发疯,当晚就能给当成性骚扰扭送警察局。
“……”绝了。
宁知秋坐回床里,抱着膝盖,脸埋进臂弯间,呼出一口长气,仿佛喟叹或叹息。
“我不是…”他小声重复,无意识地呢喃:“我不是。”
江别宴在门外鬼哭狼嚎发泄□□,宁知秋在门内疯狂给自己搞心理建设。
开门的钥匙一直悬挂在门锁上,但江别宴始终没有去触碰。
宁知秋看了眼时间,江二狗已经在门外嚎了十多分钟。
他宁肯嚎叫撞墙,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都不肯旋转近在眼前的钥匙,进门来发泄自己的**。
想到这一点,宁知秋惶惑不可终日的心绪,竟诡异地奇迹般地安宁下去。
他不理解江别宴,却没来由地感觉到安心。
宁知秋又想起小时候,年少时,被高年级的混混堵在街头巷陌。
那会儿治安比现在差远了,当街斗殴都没人管。
路过的行人看见,也只当是学生仔打架,假装没看见地走了,没人想惹麻烦。
宁知秋记得,傅云鉴告诉过他,只要有他在,他永远都无需暴力去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
但他坚持回国,傅云鉴就和他断了联系。
江别宴从道路尽头出现,哼着小曲儿路过。
当那些混混面目狰狞地问他干嘛,江别宴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地抖腿:“路过。”
当然最后人是宁知秋撂倒的,江别宴负责欢呼加油。
江别宴笑嘻嘻:“你真厉害,要不跟着我吧,当我的小跟班保镖,怎么样?”
——姓江的狗嘴里就没有一句人话。
吊诡的是,宁知秋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幕。
夕阳西下,巷道深处,不知何处飘来金桂浓香。
初秋的燥热化为满身汗水,濡湿的鬓发紧贴着面颊。
江别宴一脚踹断了混混的肋骨,笑意却极尽温柔,仿佛他才是那个柔弱白斩鸡,他朝宁知秋伸手,笑靥如花:“要不跟着我吧。”
门外的动静逐渐黯淡下去,但江别宴喋喋不休的唠叨仍未止息。
这家伙喝多了大舌头,有的没的一股脑儿往外说,越说越后悔:“宁知秋,那时候我为什么不在呢?”
——不在什么?
宁知秋抬起头,指尖触到了江别宴勒住的五指印,轻微地刺痛,他转身下床。
“不在你身边,不能陪着你,为什么我以为,放手才能让你自由。”江别宴肠子都悔青了,悔得他恨不得原地打滚,把傅云鉴那狗日玩意儿大卸八块。
“怪我歌听多了,”江别宴吸着鼻子哽咽,“有一种爱叫做放手,我再也不循环播放了。”
“……”宁知秋额头掉下三排黑线。
江别宴整个人都很狂躁,一整杯Negroni不是跟他闹着玩儿的,他现在就想脱光衣服裸奔上天台三百六十度仰望天空泪流满面引吭高歌一首征服。
但考虑到他在快板界的名声,江二狗深知自己已经是五音不全症晚期。
哥的歌不是歌,全是寂寞,只有感情,没有技巧。
江二狗抬起爪子挠门,呜呜呜呜汪汪汪汪汪循环播放,一边痛恨自己抵不住诱惑去酒吧,一边抓心挠肝地想亲亲老婆泄火。
“拉斯维加斯……”江别宴摸到了钥匙,冰凉的钥匙。
他痛心疾首:“咱们以后再也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把狗爪子收回来,紧紧地按住,束缚在怀里。
烈火焚身也不过如此,偏偏无处发泄,被理智死死地勒在囚笼中,直到两败俱伤。
江别宴的喘息越发急促和剧烈。
宁知秋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拖鞋踩在柔软地毡上,没有任何声音。
他回头望向中央空调面板,微弱的红点在黑暗中诡异地闪烁。
其实江别宴知道吧,他什么都发现了,摄像头,门禁,藏在柜子里的麻醉药和封存的肌松剂,上千条丝巾,激发青玉的药片,一箱子的套和油,柔软的皮质绳索。
江别宴这个疯子,早就准备齐全了。
但是最后,麻醉药变成了冰糖蜜饯,肌松剂变成了大包薯片,丝巾从来不会绑成死结。
药片被反复摩挲,始终没有打开过,最后被他扔进匣子,换成了好多包阿美利坚山核桃。
江别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宁知秋面露疑惑,微微蹙起了眉心。
他是标准的理智派,希望所有的现状都能条分缕析出因果,但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宁知秋都不明白江别宴的行为准则。
就比如,高中的时候,江别宴为什么要帮他?他只是个不起眼的转学生,顶多有点姿色。
再比如,江别宴为什么不辞而别,他的再见变成了再也不见,而宁知秋曾为此失落。
时至今日,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的江巨星,他的名字已经炙手可热,为什么跑回国内,和微光签约,又为什么一定要饰演他写的小言本?
江别宴根本不需要这些偶像套路,他的实力和人气足以支撑他,一回国就上大制作影片。
结果这家伙不仅要回国,还推掉了所有工作,直接从观众视线里消失,一天到晚在白鹿公馆剥核桃,将之视为毕生的事业。
有病,是不是?
宁知秋困惑,不解,怀疑。
在这些迟钝的疑惑中,他的手不知不觉搭在门把上。
铜制的门把触手冰凉,而江别宴留在他手腕上的印痕极端灼热。
被这么大的力气按住,一定很难挣脱。
咔嚓——
房门打开。
江别宴本来靠在门上,猝不及防地失去依靠,上身前倾,靠到了一双腿上。
“汪?”江二狗愣住了,猛地抬头。
宁知秋垂下眼睛,没什么情绪起伏地看着他,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江别宴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扶住门框,在逃离现场和猛虎扑食间疯狂犹豫。
“说、说什么?”江别宴混沌的狗脑不太清醒,全凭意识脱口而出:“想和你那个?”
宁知秋愣怔,脸色有点黑,抱起胳膊觑视他,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江别宴当场耳观鼻鼻观心,两手在身前合拢,一张帅脸涨的通红,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这个、这个,得你乐意、对吧、你,你,想吗?”
宁知秋说:“我想。”
江别宴惊喜抬头。
宁知秋续道:“想揍你。”
“……”江别宴:“QAQ”
宁知秋深呼吸,他知道把后背留给一头野兽,绝非明智的选择。
但这一刻,他只是转身回房间。
清瘦单薄的背影,在微弱光线的映照下,仿佛要融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让江别宴永远都找不着、摸不到。
江别宴眼神骤暗,暗潮汹涌,理智已经竭尽全力,到了极限。
十四年光阴,转瞬即逝,唯独沉淀在心底深处的回忆,在日久天长中被他一次又一次地翻出来洗涤,沉淀了无数的怀念与渴望,让囚牢枷锁分崩离析。
“你会后悔,你不应该开门。”
那一刹,江别宴就像变了个人,更准确地说,褪去温柔可亲的皮囊,暴露出狂躁本性。
藏在柜子里的肌松剂和麻醉药,囤了一箱子的油和套,拉开橱窗抽屉第二格里满满当当的药片,足以将人五花大绑的皮质绳索。
宁知秋在原地驻足,微微侧首。
走廊灯光照进来的光线下,一道化为野兽的影子扑向荏弱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