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星话音落下,空气僵了。
周启尊哑巴了好一阵儿,要张嘴发声时觉得嗓子有些干,顺手拿起白雨星刚喝过的杯子。
可惜里头没水了。
周启尊拎着空杯子转一圈,将杯底轻轻磕在桌面上,干巴巴地问:“哪条河?人都走形了还知道是二流子?”
“菜市街尽西头那条河。”白雨星说,“别人认不出来,但我能认出来。我记得二流子那条漏洞裤子,他左脚上还套着只绿袜子。”
——那就是二流子。白雨星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早就给过二流子钱,让他换了那条漏风的破裤子,结果一个冬天过去了,他还是嘎巴着两条腿。还有脚上那对儿红配绿的臭筒子,二流子几乎天天穿,也不知洗过没。
“那不是条臭水沟吗?”周启尊脸上看不出表情,眼皮耷拉下来。
他盯着空杯子,看一颗水珠从杯子内壁刺溜儿滑到杯底:“到底怎么回事?人是淹死的?”
“应该不是。”白雨星搓搓眼睛,“二流子胸口插了把水果刀。”
他说着,脸皮狠狠一抽,将李蔓刚才用来削苹果的刀子收进抽屉里。
现在见不得这玩意。一见就想起二流子吃米糊糊那张脏脸,还有他抱着速冻饺子跑走的背影。
那孩子,真就这么跑走了?——是啊,再瞅不着了。
白雨星越想越难受。
年前陈鸣大头着地摔那一滩血,还有装遥遥的那只裹尸袋......他现在一闭眼又能想起来。
白雨星小声说:“这都怎么了?年前年后的,这是流年不利啊。”
“什么利不利的。”周启尊没搭他这句扯淡,“全世界天天有人死,一年不知道横死多少个,这两次就是正好在你眼皮底下而已。”
周启尊说到最后,语气也还是平的。白雨星听不出他的情绪,但抬眼一看,就见周启尊那手臂绷得紧邦邦,手背上几条青色的血管全凸了起来。
“尊儿。”白雨星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周启尊突然摆摆手。
厨房的门把手被转开,浓郁的香味扑了出来。
李蔓端着两碗双皮奶过来了。
她将双皮奶放在桌上:“汤还在炖,先吃点这个。”
李蔓:“我新研究的双皮奶,你俩试试,要是觉得好吃,改明儿我就加店里菜单上。”
“别说,烧烤店卖这玩意还不错,肉吃多了正好解腻。”周启尊捧过双皮奶吃一口,点头,“嫂子,挺好吃的。”
“是吗?”李蔓笑起来,转身去后头的酒柜子拿酒。
“今天还喝酒?”白雨星愣了下。
周启尊朝白雨星摇头,示意他别多说话。
周启尊那眼珠子会抓色,察言观色的活儿做来娴熟。他今天迈进白雨星家门,只瞅了李蔓一眼就知道——李蔓特别高兴,应该是有什么好事要说。
“我不喝,你俩喝吧。”李蔓竟然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茅台,“今天本来也想把尊儿叫过来的,酒都给你俩预备好了。”
白雨星有些懵:“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有好事。”李蔓朝他笑,笑得很开心。
她说:“我上午去医院了。”
白雨星一听就急了,蹭一下站起来:“你去医院了?去医院干什么?你怎么不跟我说啊?哪不舒服?”
瞧他这急赤白脸的猴儿样,李蔓的笑容更开了。她走过去,给茅台放在桌上,看似很随意地说:“没不舒服,就是去检查一下。”
李蔓:“查完了,确定你要当爸了。”
“......什么?”白雨星俩小眼儿瞪成两颗溜溜球。
“恭喜嫂子。”还是周启尊反应快一些,他站起来,笑着一巴掌抽去白雨星后背,“硌楞货,回神了。”
“我靠。”白雨星被周启尊一拍,元神归位,立时原地蹦起一高,大喊,“我靠啊!”
李蔓面儿上翻个白眼,但嘴角却还是翘的:“出息。”撂下俩字,她扭身又进了厨房。
“哎,蔓儿!真的假的?”白雨星连忙撵李蔓后屁股,“你等等我!”
周启尊笑了笑,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他的指尖在冰凉的酒瓶子上弹了两下,弹出两声清脆的响声。
——日子就是这样的,有人离开,有人来到。一秒悲,一秒喜。生活是最乐意作弄人的,叫心肝脾肺在那酸甜苦辣里来回搅和,其间滋味倒不出诉不尽,便是所谓的人生不可言,言不得悲欢离合,百感陈杂。
茅台开封,酒香四溢。李蔓的意思是图个气氛就好,喝多伤身,所以白雨星和周启尊都没喝太多。
但架不住白雨星酒量不大,仅几杯下肚,还是瓢了舌头。
一场席散,白雨星上了点儿酒劲,非要送周启尊下楼。李蔓被他膈应烦了,干脆一脚给他踹出门外:“你送完人别上不来了,我可不下楼接你,上不来你今晚就睡楼梯吧。”
周启尊乐了,拽着白雨星:“嫂子放心,不行我再送他上来。”
“你俩没完了?你送我我送你。”李蔓笑骂,“赶紧走。”
“那老婆,我先送尊儿。”白雨星大着舌头说。
李曼硌愣眼,给门关上了。
“走吧,下去说。”周启尊知道白雨星心里别劲,便薅他下楼,压低声音,“别让嫂子听见了。”
“二流子那事也瞒不了她几天。”白雨星囔囔。
儿子有了,他自然是欣喜若狂,但对二流子,也难过得厉害。他巴不得子个儿现在能分裂成两半,一半围着老婆孩子欢天喜地,一半和周启尊要根烟,再说说二流子。
“悲喜交加”这词儿,白雨星算是透彻体会了一把。
“起码今晚别告诉嫂子呗。”周启尊从兜里摸根烟点上,“过几天等她知道了,你也当自己今晚不知道,省得嫂子难受。”
“嗯,是。”白雨星叹气。
两人沉默着走到一楼,白雨星突然和周启尊说:“也给我根烟?”
周启尊扭脸瞅他:“拉倒吧,你不怎么会抽烟,再说,上楼被嫂子闻见不好。”
白雨星脸皮拧巴,咂咂嘴里的酒味,竟讲了句醉话:“真别说,你虽然不着调,但要是细起心来......却是最周到的。”
——认识周启尊这么多年,他偶尔会有“错觉”。比如周启尊明明粗心大意,齁儿不是人,但有时候却似乎心思如发,能让人掂到一种轻飘飘的温柔来。
可能是茅台劲儿大,他喝疯逑了。
“就因为没让你抽烟?有病吧?滚犊子。”周启尊长长吐出一口烟,不稀罕这夸奖。
周启尊:“二流子的事你别惦记了,我在警察局有熟人,我去问问,回头跟你说。”
——周启尊是退役特种兵,当年周家的案子又惊世骇俗,他在市局里还是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嗯。”白雨星吭了声。
“别这张脸。”周启尊啧一声,“难受就大大方方地搁我这难受,回去见了嫂子,大大方方搁嫂子跟前高兴,这就完了。”
“操。”白雨星低骂,仰头望了阵儿天。
两人并肩在楼栋口站了一阵子。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北方的夜风尚且犀利,他俩衣服都凉透了。
白雨星兜里的手机响起,他掏出来看,是李蔓电话。
周启尊踩灭烟头。吹阵风的功夫,他脚边已经有四个烟头了:“回去吧,嫂子要担心了。”
“嗯,那我先上去了。”白雨星的大舌头被风吹利索了些。他拍一下周启尊的肩,转身上楼,同时接通电话,“哎,我这就上来了......”
周启尊又站在楼栋口抽了一根烟,抽完才迈脚走出去。
他没直接回理发店,而是走了反方向——出了命案,警察局今晚肯定加班,他想先去一趟市局。
路上,周启尊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打第一遍没通,第二遍才被接起来:“大岩,你今晚在警局吧?”
“周哥?”那头正在局里加班的高岩听出是周启尊,不由愣了下,“我在,怎么了?但我今晚忙,手头有个凶案。”
周启尊:“我知道,河里捞出来的,是吧。”
“嗯,果然坏事传千里,你这么快就听说了。”高岩叹气。
“那个死者,我应该认识,很熟。”周启尊说。
高岩:“啊?那这......”
“我现在过去一趟,方便吗?”周启尊突然转头看了眼身后。
高岩:“成,你来吧。”
“好。”周启尊挂掉电话,眉头蹙起来。
他脚步更快了些。转过一个拐角,周启尊的身影在路灯下飞快一闪,居然一瞬间不见了。
路灯后十米左右的距离,黑桃姑娘脑瓜挺立,黄灿灿的一对儿大招子东张西望,快速吧嗒四条猫腿。
它尾巴不安分地晃动,心说:“怎么一转弯人就不见了?难道跟丢了?”
“人呢?”黑桃姑娘在路灯下站住,正急着,没注意周启尊隐藏气息,忽然从后头的围墙上翻身下来,一把掐住了它脖子,给它按趴在地面。
黑桃姑娘:“......”
周启尊的脸基本和黑桃的脸一样黑。他不可置信:“是你跟踪我?”
周遭夜深人静,连根儿喘气的虫子都没有,太容易暴露问题。刚刚才走几步,他就发现身后有人盯着他。那气息,那感觉,怎么都像是被人一路尾随。
但周启尊是真没想到,盯着他的居然是姑娘。
“你......”周启尊瞪着黑毛饼子脸,说出一句很惊悚的话,“怎么觉得你像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