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鸟悄着过,跑得嗖溜快。周启尊和白雨星回到市里没几天,新年就来了。
这个冬天雪特别多,初大几的日子也在下雪。空气湿湿凉凉,染那家家户户喷香的烟火味儿又潮又润。
春节是用来走亲访友的,大片红彤彤的鞭炮碎屑趴在雪上,被人们的新鞋一脚接一脚,吱吱嘎嘎地压扁踩黑。
大家伙忙得厉害,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周启尊这种无亲无挂的光杆司令就正好相反。他没人可访,没人可拜,闲得五脊六兽。
甚至还闲出了毛病。
初四那天,周启尊不知从哪扒拉到一家已经开业的书店,作为新年的第一位客儿,一大早去买了两本书。
一本《淮南子》,一本《山海经》。
白雨星震惊了。
“你竟然买书了?”白雨星瞪精致的书皮。
他指《山海经》:“神话传说?”
周启尊满脑子无神论,从来看不起妖魔鬼怪,打小蔑视鬼神传说,别的小孩被鬼故事吓哭,他一听就翻白眼。再说,周启尊也不爱看书,念书那阵儿就是大米包,个稀松二五眼的糙皮儿王八,什么时候装过斯文?
而面对白雨星惊悚的质问,周启尊只是翻了翻《山海经》,又将这书像扔砖头一样扔出去,笑了下:“我随便买的。”
白雨星:“......”
至此,总是担心周启尊心理畸形的白雨星几乎三天两头就往周启尊的小理发店跑,大老爷们表达关怀的方式非常单一——他每次来,都会给孤家寡人带好吃的。
大肉饺子,鱼头火锅,猪肉萝卜干炖血肠......一锅接两碗地往周启尊肚子里灌,一个月下来,年过完,早春来到,周启尊硬生生被白雨星给裁胖了四五斤。
长了点肉,瞅着更结实好看了。年前的伤病也完全养好了。周启尊成天团在理发店的小二楼当大块废柴,就着窗口料峭的东北风吞吐烟圈。
这乏货如此快活,只可惜那害了八年的失眠病治不好,又延续到了新的一年。
今天也是。周启尊昨晚失眠,临天亮才闭上眼,一口气憋到了中午。
下床后,周启尊囫囵洗漱一番,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叽歪。
于是,他去一楼桌上抓起白雨星昨天带来的梅菜扣肉饼。
放了一夜,饼又冷又硬,像块石头片子。但周启尊泼实,直接将饼叼进嘴里啃。
姑娘那黑猫这会儿也在家。见他吃凉饼,姑娘没忍住蹦到了旁边的微波炉上蹲着。
周启尊斜眼瞅它,费劲嚼着冷硬的饼,含糊说:“下来,上楼去。”
黑桃姑娘:“......”
它猫胡子颤悠两下,心说:“我都提示的这么明显了,你就不能长点心?还要猫怎么办?”
——办屁吧,周启尊的心都长进地沟里了。
周启尊不但粗着神经不领情,还不耐烦地啧一声,对畜生撒脾气:“赶紧的,要不你自己搁楼下待着吧。”
“......”姑娘没辙,只能灰溜溜凑到周启尊跟前。
周启尊朝它伸出一条胳膊,姑娘顺杆儿趴,从他手臂几猫步蹿到肩头,将黑毛大脑袋窝进周启尊颈窝里。
周启尊驼姑娘上楼,楼梯上完,一块饼正好吃没了,肚子也老实了。
他洗了把手,给姑娘丢到床脚,自己依在床头上,随手拎过《淮南子》开始翻,直接翻到了神话传说的部分。
也不知道这些写得都靠不靠谱......
周启尊刚看过两眼,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
是小姑的电话。周启尊接通:“小姑。”
“小尊,怎么样?这些天还好吗?”那头小姑关切地问。
“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周启尊翻了张书页子,“你呢?”
他大概知道小姑给他打电话为什么事,便直接问:“你上次说要和彭叔去他老家那边,是定好了?”
年前一场腥风血雨,山里出了人命,对外还有人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又是野兽,又是闹鬼,小台山那一片算是完了。
甭说外人闻风丧胆,就连村里也有胆小的,怕倒霉上头,赶紧搬了家。
世界那么大,最不缺的就是美景。瀑布再好看,一段时间内也不会有人乐意看了。小姑的旅馆首当其冲,指定是干不下去。
先前周启尊就听小姑念叨过,老彭提出要带着她一起回自己老家那边。
以前不敢回家,现在有了伴儿,兴许就敢回了呢。
老彭就算在外头漂着,也想找个像家的村子。其实他怕的不是那块生他养他的大地,他怕的,是在那块土地上孤独终老。如果那样,倒不如客死他乡,死在一个像家的“他乡”。
做人嘛,说到底,不过是卑劣软弱,在世间挣扎着寻求勇气。
果然,周启尊猜对了。
“嗯,后天就走。”小姑说。
“挺好。”周启尊笑了下,“彭叔人不错,你和他一块儿,他能照顾你,我也放心。”
“嗨......”小姑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少有这样的语气,有点涩,还带着点笑意,“凑合过吧。”
电话沉默了一阵,周启尊再翻一页书,等小姑的下文。
“小尊。”小姑开口了。
她突然说:“后院里那棵大梨树,这下迁不过去了。”
周启尊的眼睛停在一行字上,没立刻应声。
话说到这,姑侄俩已然心照不宣。小姑的声音放轻些:“有的东西,总是要放下的。”
“嗯,我知道。”周启尊不轻不重地说。
能听见小姑清浅地吸气。她问周启尊:“你还住在那间理发店里吗?”
“嗯。”周启尊的眼睛动了动,看向书面下一行字。
“要我说,你还是先租个房子......”
“小姑。”周启尊闭了下眼,头往靠垫上靠结实,食指朝脚边的姑娘打勾。
姑娘蹭着床单蛄蛹到周启尊跟前趴下。
周启尊一下一下挠着猫头,语速略微慢半分:“别挂心我,我很好。”
小姑又是一阵沉默。最后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长叹一声:“你这孩子啊。”
——不会照顾自己,拗得呦......
周启尊又笑了笑,没说话。
生生死死,众生皆为蝼蚁。或许人总是要放下的,像小姑会离开大梨树,走向另一个地方。但有的东西,只有火化成灰才能放下,比如身上的骨血。
累累血债,谁劝都不好用。
挂掉电话,周启尊弹了姑娘一个脑瓜崩儿,从枕头底下摸出周运恒的遗物——那枚血玉扳指。
将这小玩意在指尖转过几圈,周启尊给它戴在了手上。
把书叩去一边,周启尊烦得厉害,干脆俩眼一闭,躺着跑会儿神。
姑娘被一个脑瓜崩弹得呲起头毛,它脑袋在床单上拱了两下,给床单拱起一个皱巴巴的小坑。
见周启尊没心情再搭理它,姑娘悄摸悄蹦下床,从门缝钻了出去。它走下楼梯,从一楼的破沙发上来了个飞跃,一高蹦去窗台,挤大小小的窗缝,溜去街面。
普阳路,康宁精神康复院。
一间病房内,阳光在瓷砖地上剌下几道晦暗的绺子。
张决明坐在床前,看着眼前干瘦的男人。
能看出这男人原本长相很好,尤其那眉梢眼角,秀气精致。仔细看看,张决明与他很是相似。
他们都有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
可惜男人的双眼如今了无神采。他老得很厉害,瘦巴巴地窝在床上。
他没看张决明,甚至像压根儿没发现张决明在他跟前。
男人手里揪着一本杂志,将杂志一页一页往下撕,每撕一页嘴里都嘟念一句:“她是人。”
“她不是人。”
“她是人。”
“她不是人。”
……
张决明不出声,在一旁看他连撕了大半本,站起来推门走了。
站在门口,张决明隔着透明玻璃又看了会儿。男人手里的杂志撕空了。撕最后那页,停在一句“她不是人”上。
“她不是人。”男人怔愣地望着自己的两只手。他突然将身体抱成一个团,随后又惊慌地缩进被窝里,把头钻去枕头底下。
“你怎么就会是这副样子呢?”张决明低低自语。
“张先生。”医生走过来,在张决明身后招呼他。
“您好。”张决明转身,朝医生笑了下。
医生微微点头:“你父亲的情况最近还算稳定,你有空可以多来看看他。”
“好。谢谢。您辛苦了。”
“客气了,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还有,病人最近的食欲也不错,前些天带他出去散步......”
张决明听不进医生的话。
这算稳定?算不错?
想来也是,起码现在不会用自己的头去撞墙,而是将脑袋埋在了柔软的枕头下。
在张决明小的时候,张皓朗曾经是个很好的父亲——在他知道自己的老婆不是人,儿子也是怪物之前。
和医生又简单说了几句,张决明再看张皓朗一眼,转身离开了医院。
从医院出去几百米,转过信号灯,正对路口有个小公园。
公园里有一些健身娱乐设施,能见到小孩子欢腾地撒蹶子乱跑,还有两位银发斑白的老爷爷,正面对面,各自背靠一棵大树,边聊天边用后背咚咚撞树。
张决明从他们身边经过,往公园里走得更深了些。
里头有个大红色的塑料滑梯。梯面上很脏,还有些裂纹,这梯子年久失修,已经没有孩子会上来玩了。
黑桃姑娘正蹲在滑梯上,见到张决明,它连秃噜带滚地从滑梯上下来,像根包裹黑毛的大弹簧,从地面一高弹进张决明怀里。
四周没人,黑桃便急着开始今天的汇报:“大人,没什么异常的。”
“嗯。”张决明搓搓它皮毛。
这两下撸得不要太舒服,黑桃立马眯缝眼珠,继续卖周启尊:“但是他昨晚又三更半夜才睡,起来还吃隔夜的饼,不加热,就那么凉着吃的。”
张决明一听眉心就皱起来——周启尊总不注意,长此以往肠胃肯定要生病。
赖关心则乱,他居然强猫所难地问黑桃:“你就没想办法提醒他一下?”
“实在看不过去,我想了。”不提还好,一提黑桃长吁短叹,“我都蹲微波炉上了,但他一点自觉也没有。”
它活了几十年,从成精到现在,还没见过比周启尊更缺弦儿的灵长类。
黑桃:“昨天洗完澡也不穿衣服,半夜还踢被子。”
数落完周启尊,它还不忘在张决明跟前撒个赖塞,娇里娇气,颇有小心地说:“被子太厚了,叼得牙都疼了。”
张决明:“......”
张决明只得又摸一把猫头,低低哄猫:“辛苦你了。”
苍茫世道上走着无数人鬼精怪,大段大段的年岁间,只有张决明自个儿的小心眼里清楚——他有多羡慕嫉妒一只猫。
“还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知道吗?”张决明从兜里摸出一块贵妃奶糖,剥开糖纸放进手心,“看好他,如果有什么不寻常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立刻和我说。你知道怎么找到我。”
——他担心那五指凶爪再找上周启尊。
“放心吧大人,我这就回去守着他。”黑桃从张决明手心里舔走奶糖,忽得肃下大饼脸,认真保证,“一定事无巨细。”
《淮南子》,又名《淮南鸿烈》、《刘安子》。这本书内容庞杂,包括政治学、哲学、伦理等等很多很多,也涉及到了奇物异类、鬼神灵怪,保存了一部分神话材料。
九婴最原本就是出自于《淮南子·本经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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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