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还把人抱出来了?”白雨星杵在山坡底下,心神不宁地等,一打眼瞅着周启尊,立马颠过去。
他腿上的伤还在疼,脚腕又刚缓过劲儿,这两步簸得不如半拉瘸子,好悬没又戗一脸土。
先前掉在周启尊鼻尖上的血没擦干净,他一张脸现在血儿花的,白雨星看见,脑仁儿颤颤:“你脸怎么了?”
“我没事,别人的血。”周启尊说。
白雨星:“别人的血?谁的血?”
“向导这是怎么了?”
大家见张决明昏着,立马围上来。领队那脑容量本就不够用,这会儿更是完了犊子,手脚都不知道搁哪摆呼,嘴里不断囔囔:“这怎么了?怎么了?”
“吓晕了。”周启尊本要给张决明放在最近的大树底下靠着,但又想起里头树杈上的......
他心底升起恶寒,多走了几步,将张决明放在远点的山石边。
“谁给我瓶水,快点儿。”周启尊扭头朝身后的人说。
有人从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热水喝完了,凉的行吗?”
“行。”周启尊拿过来,往手上倒了些,在张决明脸上拍了拍。
张决明没睁眼,但有了点反应。他眉心皱起来,眼珠在眼皮下转了几圈。周启尊捏过张决明的下巴,给他灌了口水。
“咳咳......”张决明被呛了一口,嘴角有水冒出来。
周启尊抹一把他下巴:“醒醒,张决明?”
张决明又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没聚焦。
“没事了。”周启尊见他醒了,站起身,将水瓶子扔进他怀里。
周启尊顿了顿,感觉自个儿衣兜里有什么鼓鼓囊囊的,想起先前白雨星往他兜里揣了盒参片,他将参片拿出来,甩张决明大腿上:“含上吧。”
然后他再没顾张决明,转过身,对上众人那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
“怎么回事?树丛里有什么?”领队张大嘴问,“你俩怎么就......”
周启尊脸上的血叫领队掉了魂儿,眼里都放不进光了。
周启尊犹豫片刻,还是得实话实说。他这人关键时候不通弯绕,一刀见血:“我们在树丛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死......死人了?”
“真的假的?”
“真的吧?向导都吓晕了......你看他脸上还有血......”
“是走丢的那个?......”
“哎闭嘴,快闭嘴!”
有人发出惊呼,有人噤若寒蝉,恐惧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反应。
小影站得最远,周启尊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她和周启尊对上目光,霎时明白了什么。小影双手捂住嘴,尖叫被掐死在喉咙眼儿。她脱力跌去地上,浑身发抖。
周启尊冷静地说:“现在这情况,到底是原地等待救援,还是继续下山,我们需要好好商议。”
周启尊问领队:“能再联系上救援吗?”
“我,我这就......”领队抖嗦着拿出手机,他手不稳,手机掉地上滚了一圈,急忙蹲下去捡,这一蹲竟然跪了下去。
周启尊只好弯腰捡起手机:“我来吧。”
七张八嘴全寡默下来,没人敢多说一句话,更没人敢提去山坡上看一眼。所有人聚在一起,少见地老实,异常团结一致。
尤其像陈鸣那种胆小的鳖头,干脆躲在刘宏栓身后不钻出来,扒着孙飞腾的胳膊,正跟他孙老板求庇佑呢。
看这状态,够呛能继续下山了。周启尊走到一旁,用领队的手机再一次联系救援。
他身后,张决明靠在山石上,眼底一片寒戾,完全不像刚刚受过惊吓,才昏迷转醒的人。
周启尊扔来的参片还放在一边,张决明拿过它,手指狠狠搓了两下盒子,将它揣进了衣兜里。
周启尊和救援再次取得联系,沟通过后,他挂了电话,告诉大家原地等待,救援已经在往上赶,应该很快就能到了。
“尊儿。”白雨星表情扭曲,“上头的林子里......真的是......”
他说不下去了,不自主看了眼小影。小影被人从地中央拉起来,现在坐在最靠边的位置。她两条胳膊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给自个儿缩成了个栗栗危惧的球。
“把你脸擦擦,怪吓人的。”白雨星递给周启尊一张纸,又吭哧,“到底是怎么......”
“别问了。”周启尊把脸擦干净,看着雪白的纸巾染上血红。他小声说,“挺惨的。”
“那......”白雨星哑巴了,慢慢在周启尊脚边蹲下。
周启尊没再说话,脑子里一遍遍回忆树杈子上挂的尸体。从后背到前胸,可能整个都被掏穿了。
被害成那样,死后还挂在树上。这么短的时间,不该是人干的。谁那么大本事?难道是什么凶残的野兽?可这大白天的,哪来的野兽?
周启尊闭上眼,后脑勺忽然一阵锥刺地疼,眼前一片血红。他竟又想起了周运恒,想起周运恒身上五个血淋淋的窟窿,想起他四肢冷硬的样子......
“怎么了?你没事吧?”白雨星见周启尊不对劲,连忙站起来。
周启尊摆摆手,疲惫地揉了揉眼皮:“没事。”
张决明一直靠在石头上没起来,领队围着他哆嗦,止不住问东问西,他只有气无力地应两声,装作受了惊吓,精神不济。
长生铃在兜里动了动,张决明的手掌放在侧腰,隔着衣服按了按它。
太阳缓慢低垂,天边渐渐渗出残破的血红色,这一个多小时,大家在冰冷的山风里汗毛倒竖,死寂一般地等待。
等天上那亮红染上枝头,铺陈过黑黄的冻土,救援终于来了。
众人被营救下山。
黄色的警戒线四面包围,那小小的高坡仿佛一只丑陋不堪的困兽,在残败的余晖中艴然缄默。
尸体被封好,抬出来。沉甸的裹尸袋里,人生所有鲜活未知的可能全部终结,它们支离破碎,将变成星星的骸骨,挂去黑暗之上,再也够不到温度。
入夜。
小姑的旅馆很静。静到所有人关上门窗,窝在屋里不敢动。
和白雨星想的一样,老彭真的用炭火烧了大火锅,但没谁还吃得下去。
大堂空着,能闻见乡下火锅特有的浓郁味道,香味从口鼻灌入胃底,叫那战战兢兢的胃袋一阵抽搐。
不知道为什么,人在极度惊惧的时候总喜欢给自己再找点罪受,比如食不下咽,夜不能眠。现在,或许饥饿最能带给他们安全感,起码能告诉他们,他们劫后余生,还活着,还会胃疼。
周启尊坐在桌边,浑身疲惫。他搓了搓脸,在想遥遥。
已经完全确定,那尸体就是遥遥。
村里不过□□儿大,坏事传得很快,只要两张嘴皮子一开一合,噩耗便猝然逃窜,钻去所有犄角旮旯,就像瘟疫一样。
现在全村人都知道,有个来小台山看瀑布的女孩死了。她不仅死相惨烈,还死无全尸。
遥遥整个背心都被撕开,内脏全掏没了。警方在山上搜查了很久,至今没能找到她的脏器。
有村民说,她那种死法,肯定是山上野兽干的,她的心肝脾肺都被野兽吃了。
周启尊信,也不信。
从常理上,事实告诉他,遥遥的死很难是人为,虽然遥遥的尸体还未能送检,但那皮肉的撕裂程度,怎么看都不像是人做的。
但说来也蹊跷,小台山常年风平浪静,猎户打的都是山鸡野兔,没听说山上有吃人的豺狼狗熊。徒步路线更是安全,多少年没出过差池。怎么青天白日的,突然就冒出野兽了?
村里这夜人心惶惶,所有人都在猜,到底是什么凶狠的玩意这么残忍。
说法五花八门,但不管事实究竟如何,遥遥没了。
楼上传来动静,小姑从二楼下来。
“小影睡了?”周启尊抬头,眼底布满红血丝。
“喝了去寒的姜汤,哭累了,就睡了。”小姑守了小影半夜,重重地叹口气。
小影半个晚上都在看最后和遥遥的合影,就是周启尊先前帮忙拍的那张。上面的遥遥笑得那般灿烂。明明她们前一秒还手挽着手,怎么一转眼,人就没了呢。
小影看啊看,哭得泣不成声,几欲昏厥。
遥遥的死会永远折磨小颖,成为她心里抹不去的黑暗。
想到这,周启尊感觉心力交瘁。
“小姑,你也去睡吧。”周启尊对小姑说。
他用胳膊肘拐了下身边的白雨星:“还有你,今天还伤了腿,歇着去吧。”
周启尊甚至蛮不讲理地说:“睡不着就吃片安眠药,你需要休息。”
“......那你呢?”白雨星有些不敢睡,因为今晚肯定会做噩梦。
“我不睡了,今晚我就在下边看店。”周启尊说,“你们也安心。”
“你......”白雨星皱着脸,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周启尊怼了一脚。
周启尊朝楼上摆摆手,不耐烦:“赶紧上去。”
白雨星沉默着看了周启尊一会儿,点头:“行吧,那我先上去了。”
他在周启尊肩上捏了一下,然后拖着一条木滋滋的腿,转身慢慢上楼。
“小尊。”小姑走到周启尊跟前,“你还是也去躺会儿吧。”
小姑光是听闻遥遥的死相就浑身发抖,周启尊可是亲眼看见了,她这会儿担心周启尊担心得紧。
周启尊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朝小姑短暂地笑了下:“我没事,你放心。我你还不知道吗?”
“小姑知道。”小姑轻轻地说,但凡咬字稍微重些,她那心疼就要受不住了。
“还没睡呢?”这时老彭捧着一碗滚热的疙瘩汤,从厨房走出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怕小姑揪心,老彭一直没走,今晚上估计也不会回自个儿那了。
果然,老彭将疙瘩汤放在周启尊跟前,转脸就和小姑说:“莲子,你去睡吧,今晚我和小尊一起在大堂守着,你放心。”
小姑眨了眨眼皮,眼眶里泪晶晶的。她没再说什么,去屋里抱出了两床厚被褥。
大堂角落里有个供人休息的小土炕,葬蒋秋琴的前一天晚上,周启尊就在上头窝了一夜。
小姑将炕上用来放茶水的小桌撤掉,把被褥铺好:“这地方有点窄,你俩少说也眯一阵儿。”
“好。”老彭笑了笑,“放心吧,我们俩男的,不用你操心。”
小姑勉强笑了下,转身回了自己小屋。
小姑走了,老彭把大堂的灯关掉两盏,头顶的光暗下一个度。
“彭叔,你不用陪我。”周启尊和老彭说。
老彭没应,走回桌边,将汤勺递给周启尊:“吃点东西垫一垫胃。能吃得下吗?”
周启尊用汤勺舀疙瘩汤,舀两次放下。他从兜里掏出根烟点上,吐出一口灰霾的雾:“吃不下。”
谁说吃饭是与生俱来的简单事儿?它有时和睡觉一样,的确生来就会,却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