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柳刚得知后娘要把自己说给牛头村那赖三做妾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天都要塌了。
那赖三是谁?那可是这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泼皮癞子,二流子!
成日游手好闲没个正经活计,偷鸡摸狗的事倒是干了不少,听说他早年间还干过偷看大姑娘洗澡那起子下流的事儿,被发现以后被叫姑娘的家里人打了个半死扔了出来,差点没了一条命。
这附近几个村子的谁听见赖三的名字不是绕着走。
顾柳想不通,这样的事儿咋会落到他的头上?
后来,他知道了,原来是为了银子。
那赖家愿意出八两银子娶他回家做妾。
说起赖家那点事,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赖家原先也是个家贫的,家里只有几口薄田,一家人勉强填个肚子。谁知有一日,那赖老汉担着锄头正要下田时却发现自家的水田里泡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赖老汉怕这人死在自己的田里惹了晦气,于是赶忙把人弄了上来。
不成想,救上来的这人竟是镇上的一个富绅,下乡探亲时走半道上倒霉遇上了劫匪,抢了钱把他打晕了扔在了田里。
若不是赖老汉,只怕这人就要没了,那富绅醒来以后为了感谢赖老汉的救命之恩,回家以后叫人送了一百两银子过来,算是答谢。
村子里的人当时就沸腾了。
一百两银子!他们这些乡下的泥腿子在地里辛苦一辈子也赚不到那么钱!赖家是祖坟冒青烟了不成!
可不管咋说,银子到手了,赖家一家从此在村里也算是翻身了。
大房子转眼就修了起来,人前人后也能直起腰了,这赖老娘子还给她儿子踅摸起媳妇儿来,说是有了媳妇便能叫她儿子收收心了。
赖老娘子一辈子就得了赖三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就宠的不像话,旁人说她儿子一句不好都要扯着嗓子跟人骂半天,眼下有了银子,更是不用说了。
只是就赖三这副德行,即便如今家里有钱了,但凡是心疼家里头姑娘双儿的,谁愿意把孩子嫁去赖家受苦。
但这高价的彩礼的消息放出去,也总有那家里生了一串串孩子揭不开锅的。
这不,没多久,那赖老娘便给赖三张罗了个媳妇儿回来。
那姑娘是隔壁上溪村的,模样生的还不错,性子也贤惠,是个能做活儿的,先头赖三与她也过了几天安生的日子,可狗改不了吃屎,新鲜劲儿一过,赖三就原形毕露了。
隔三差五的拿了家里的钱去镇上的楼子里找姑娘喝花酒,还染上了赌瘾,一有什么回家便拿自己的媳妇撒疯,给那姑娘打的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日子过得叫一个惨哟,偏偏赖老娘子还帮着赖三,骂那姑娘没用,连自己的汉子都拴不住。
听说那姑娘嫁过去才没几天就被赖三和赖老娘子磋磨的只剩一口气了。
眼见这屋里的婆娘拴不住自己的儿子,这赖老娘子便又动了心思,想要给赖三再说一门妾。
不过赖老娘子虽然偏宠儿子,这心里倒也是门儿清,好人家的姑娘,谁愿意嫁给人家做妾?于是,赖老娘子又放出话来。
只要是愿意给他们家三子做妾的,不管姑娘还是双儿,聘礼都给八两银子。
这消息一传出来,议论的人可就多了。
你说这乡下人哪儿有那么多花花肠子,娶个婆娘回家不都是洗衣做饭,暖暖床,再几个娃,日子过得去就行了。
赖家这才发达了几日啊,净学了镇子上那些有钱大老爷的做派。
然而说嘴归说嘴,自然也是有人看了那银子以后眼热的。
比如顾柳他后娘李玉梅。
那可是八两银子!她亲儿子顾良今年也十四了,眼瞅着是该开始张罗媳妇的时候了。
她最近正好给看上了一位镇上的姑娘,只是那姑娘的家里条件好,要叫人家心甘情愿嫁进来,还得费一番功夫,光是聘礼就开出了三十两的条件。
顾家在村里日子虽然过得还不错,但也只是在村子里,这要是二十两银子咬咬牙还能凑一凑,三十两,那还不如拿刀割她的肉!
李玉梅正恼火着呢,就听说了赖家这事儿。
双儿也要?那成啊!她家正好有个吃闲饭的,年纪也到了,嫁了过去,以后她连人头税都省了。
只是顾柳哪里愿意。
为着这事儿,他哭也哭了,求也求了,甚至向来温顺的没脾气的他还大着胆子做了翻墙逃跑的事儿,可惜半道上被他爹和后娘给追了回来,拿了棍子一顿毒打不说,还把他关在柴房里饿了几日。
经了这一遭事儿,顾柳心灰意冷,也彻底看清了家里人的面目。
李玉梅便算了,毕竟是后娘,他爹才是真真叫他失了所有的指望。
他知道他爹向来不喜欢哥儿,眼里也从来看不到他,可他到底也是他亲生的。后娘明摆着要推他进火坑里等死,他爹却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还恼恨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叫村里人笑话他。
顾柳一颗心算是彻底死了。
反正嫁给赖三他也没有活头了,不如现在就一脖子吊死吧。
于是,趁着一日后娘跟顾良去镇上了,他爹也下了地,顾柳寻了块白布一个人上了山。
那时他是真的万念俱灰了,随便找了颗结实的树,把白布挂了上去打了个结,便将自己的脖子往里送。
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他很快便喘不上气了,迷迷糊糊中,他的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死吧,希望下辈子能投生个好人家。
然而就在他的眼前阵阵发黑之际,脖子却忽然一松。
他摔了下来,新鲜的空气向他涌来,他捂着脖子,咳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与此同时,一双黑色的鞋慢慢的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那样大的脚,定是个男人。
果然,林子里走出来的是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浓眉深目,一副膀子宽阔结实。男人手里握着一把弓,而顾柳上吊的那棵树上正插着一支箭。
是村子里的猎户,云裴。
云裴眉头轻拧着:“世道艰难,人能活着已是不易,什么事叫你这样想不开?”
顾柳是认得云裴的,却从未跟他说过话,双儿与汉子之间也是要避嫌的,更何况云裴也不常与村子里的人来往。
以往顾柳是有些怕云裴的,只觉得这个男人长得异常高大,比村子里最高的汉子还要高处一截来,而且也不爱笑,看着凶得很。可那时他心里实在是太苦了,平日里看着害怕的人这会子也不怕了,一边掉着豆子,一边一股脑的将事儿都说了出来。
他说这些只是为了叫自己的苦有个说话的地儿,并没有想叫云裴帮他些什么,谁承想云裴听完他的话以后先是沉默了一会,然后轻叹了口气,道:“莫哭了,要多少聘礼,我娶你。”
这下,顾柳傻眼了,一双哭的泛红发肿的杏眼呆呆的看着云裴,等他反应过来,张唇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肚子却忽然不争气的“咕噜”了一声。
顾柳红着脸捂住自己的肚子,经过这么一通折腾,他寻死的念头也散的差不多了,便开始觉出些羞意和局促来。
大昌朝十分看重名节,未出嫁的姑娘双儿若是单独和汉子在一块叫人看见了,那可是要污了名声的。
世风如此,顾柳自然也是如此。若是在平时,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儿,幸好这深山里也没有别人。可他也确实饿了,这些日子,为了防止他再次逃跑,李玉梅每日只给他半个馒头,饿了只能喝凉水,只要人还活着就成。
接下来的事就像做梦一般。
云裴见他饿了也没说什么,只叫他跟上,而他大概也是鬼迷心窍了,竟就这么跟着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汉子走了。
幸而云裴只是带着他来到山里另一处比较平整的地方,还生了火。
一开始顾柳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直到云裴就地杀了只兔子,还开始剥皮放血,顾柳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要给他烤兔子吃?
顾柳的心里越发不安。
这兔子看着有个四五斤重呢,要是拿到集市上至少能卖个一百多文钱,就这么杀给他吃了?
可他看男人的表情好像并不在意,云裴三两下的功夫便把兔子收拾干净,又找了根细木枝串着,举在手里烤了起来。
用火烤出来的肉自然是香的,一只肥兔子在火上烤了才没一会儿表面便冒出了一层鲜亮的油花,诱人的油脂滴在火里发出一阵滋啦啦的声响。
在高温的炙烤下,兔子的外表很快便起了一层虎皮,颜色也转为焦黄,露出里面的嫩肉,云裴这时才慢慢转动树枝,换一面继续烤。
就这样反复交替的烤了一会,空气中浮动的香气叫顾柳的肚子叫的更响了,顾柳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直到整只兔子被烤成了色泽诱人的金黄色时,云裴才收回了树枝,撕下一条兔腿递给了他。
顾柳接过,吹了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然后眼睛止不住瞪圆了些。
这兔肉虽然没有放任何调味,却好吃极了!外皮焦香酥脆,里头的肉却十分细嫩,一口咬下去,还能吃到流出汁水。
顾柳开始还是小口小口的咬着,到后来却不管不顾的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还一边掉眼泪。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许是这兔肉太好吃了,他从来没有吃到过这么香的肉。
最后,那只兔子叫顾柳吃去了大半,剩下的云裴也没要。
他全程都没怎么说话,只等着顾柳吃饱了才起身找了堆土将火堆与剩下的那点兔子盖了起来,然后提着他打猎的家伙什,下山。
顾柳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宽壮的背影莫名有些脸红,想开口问问他方才说的做不做数,可张了唇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好。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的走到山脚,眼见着前方就是进村的路了,顾柳也顾不上羞窘了,正张了唇要说话,却见云裴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嘴里的话却是温和的:“你回去吧,过两日,我会找媒人上你家里提亲。”
这一句话,叫顾柳心里安心不少。
晓得云裴是为他的名声着想,于是顾柳红着脸说了声好,然后匆匆回家去了。
只是回到家后,他的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的,便是做活儿时也会不时朝门口张望。
有时他甚至怀疑,那日山里的一切会不会只是他的梦。
直到过了几日,真的有媒人到了他家里。
云裴也来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手里提着些酒和糖,并着两只鸡,向他爹和后娘提亲。
他后娘原先还不乐意,顾柳和赖三的事儿虽说还没过了明路,但这是两家早已经定下的事儿,村里人也都知道,这猎户突然来捣什么乱。
但云裴却说他愿意出十两银子来娶他。
这下,莫说他后娘,便是在房里偷听的顾柳都吓了一跳。
虽然这些年村里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汉子娶亲聘礼的价也开的比从前高了,可还是有个大概的数的。
若娶的是双儿,聘礼惯常是三两,若是姑娘,便是五两,而赖家愿意出八两买他回去做妾已经很高了,顾柳以为,云裴最多也是出到八两,却不想竟是十两。
那可是比一般的聘礼翻了三倍还不止,比那赖家的还要高处足足二两去。
这下他那后娘可欢喜坏了,嫁给云裴她还能落下个好名声,于是两家当场就交换了婚书,定了日子一个月后就成亲。
于是,就这么恍恍惚惚的过了一个月,直到今日,他成亲。
——
“毕剥”,桌上油灯的灯芯炸了个花,也叫顾柳回了神。
灯花爆,喜事到。
石头在方才他吃了点东西垫巴了肚子以后便出去了,他也早已重新蒙上盖头坐回了炕上。
天色已晚,外头的喜宴也快到尾声了,正巧有个婶子笑着说了句“早生贵子。”
爽朗的声音隔着窗子传到了顾柳的耳朵里,顾柳面色一红,心下也多了几分羞涩。
从来没有哪一刻叫他像这一刻这样清晰的意识到,顾家的一切是真的离他远去了。
今后要与他一起过日子的人是云裴。
那日云裴来提亲时,他忍不住将窗户悄悄支起了一条小缝,那时,看着男人那高大挺拔的身影,顾柳心里就想好了。
他这样好,以后,他一定会好好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