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着吗?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答应的话。”
“什么?”
“如果你愿意弃暗投明,一切都是可以从头再来的,你可以拥有新的生活,也可以得到更好的人生,你应该明白前面哪一条路对于你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
房里黑着灯,空荡荡的,轻微的煤油混杂着说不上来是动物还是人的腐烂气息在鼻尖萦绕,走廊的光线从铁门底部缝隙透进来,隐约可以见到右边靠着墙的手术床。谢景不知道在这种房间里放置这种床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是关押犯人,谢景倒更宁愿是放个木板床,起码睡着要舒服一点。他不太喜欢和医院有关的东西,医院寓意疾病,也象征新生和死亡。
也有着永远不会消失的血迹。
有人在他的耳边说,那声音好像是隔着潮水,时近时远。谢景双手被拷着,坐在审讯椅上,他的脚也被捆住无法动弹。暗处中有人影晃动,人群在不远处交头接耳,带着疑虑、质疑、嘲讽的眼神好似一个个黑黝黝的洞口,从中发散出令人胆寒的恶意,直直朝他围拢。
“他是那边的人,依我之见,应该尽早抹杀,即使拉拢了,也不敢确定他今后会不会真心愿意为我们工作。”
“是这个理,像这样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怎么样,你考虑得如何?”有人严肃地问。
“考虑什么?”
“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实施围剿计划,我们会给予你补偿,你肯定也想过正常的生活的吧?你也不愿意一直待在那个地方的。”
“什么才算是正常的生活呢?”
“这个问题很活泛。”那人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在我看来,或许就是你想过的生活。”
“那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过的?说到底,你还不是在用你的要求,你的眼界来看待我?”
“你看看,你看看,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真心为我们做事?”“我看,就应该立刻把他抹杀,要是到时候他把我们的计划抖落出去,那怎么办?”“在地底待久了,是见不得光的。”
……
见不得光?
光是什么?他同样觉得这个东西很活泛,好像并不是单指一个物理学名词。那些人声吵嚷喧杂。其实他不太记得后面那些人说了什么的,他也不记得自己是为了什么才答应的。他只记得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光从窗口照射进来,落在墙壁上,仿若一条带着细闪的缎带,尘灰在光束下飞舞,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
是的,他以为自己活过来了。
“为什么还要带我回来?为什么?”谢景抱住头, 只想把自己缩进黑暗深处的墙角,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我不会再做不好的事情了,我不会做,我没有做过,为什么要带我回来?”
我想回去,我要回去,让我回去啊!
谢景身躯痉挛,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咽喉,整个人不住的呛咳起来,“咳……嗬咳……”
他猛然一睁眼,整个人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这是一间封闭的屋子,谢景一点都不陌生,曾经他戴着镣铐,被关在这个地方足足半个月。房间比起在地下室长廊的禁闭室,是可以透光的,因为这并不在地底。这里只有一张床,一方桌子,和恭海市局的审讯座椅很像,但这个是正方形的。谢景知道现在是深夜,因为并没有光从窗户投进来。
谢景站起身子,头还是很痛,脸颊也并没有消肿下去。他微微伸着舌尖触了触颊肌,一阵疼痛立刻连着神经从大脑传递过来。
“有人吗?”他喉咙很干,说话嗓音嘶哑低沉。
没有人说话,四周寂静无声。
他走到门边,尽管他知道门是不可能打开的,但他还是伸手扭了扭了门把手——纹丝不动。
“嘭嘭嘭——”他用力地拍了拍门,“有人没有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谢景此刻并没有时间观念,他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一天?还是两天?
白夜会不会在外面已经很着急了?他看不见自己,会不会生气?
“咔哒——”铁门下方的方形小门被人打开,有人递进来一个餐盘,里面放着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食物,谢景马上蹲下身去,小门被关上了,才刚刚透进来的一点光亮瞬间消失。
谢景脸色铁青,他站起身刚要抬脚踹上去,正对面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一道投影,滕至晖那张似笑非笑地脸赫然出现,“谢景,如果你把饭踢了,我可没心情吩咐他们给你准备新的。”
谢景一手扶着额角,用力呼了一大口气,接着抬脚把餐盘一踢,汤汁飞溅满墙,肉块骨碌碌滚了一地,滕至晖下意识的闪躲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不对,有些尴尬的抬手捂住唇假咳一声,“咳咳,那你还是饿肚子吧。”
谢景狂躁的情绪简直压制不住,他抬手一拳砸在门上,“咚——”的一大声,听得投影那面的滕至晖心都跟着一颤。因为长时间的滴水不进,谢景的嗓子现在可以说是干得冒烟,他嘶吼一声,“操!你们他妈要死了是不是?给老子开门,开门!”
“谢景啊!”滕至晖苦口婆心,“你呢,就先冷静一下,等你想通了,我们再放你出来,你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不稳定了,很有可能影响到其他人。”
“放我出去……”谢景不知疲倦地一拳一拳砸在门上,他像一只暴怒到极致的困兽,每个字都带着长期压抑的血性,“你们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滕至晖眼里满满都是不赞同的神色,他微微摇了摇头,“你别浪费体力了,这个地方你又不是没有待过,你出不去的。”
这个地方你又不是没有待过,你出不去的。
出不去的?
曾经他以为自己出来了,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答应给他的自由,全部都是空话,都是骗人的,都是一群骗子!
他视线在房间巡视一圈,终于忍无可忍,抬着桌子砸向了连接外界的摄像头,“哐当——”一声,桌子倒在地上,摄像头冒着火星,几下之后,墙壁投影终于扭曲消失,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谢景胸腔剧烈起伏,他强行提起最后一口气,抬着桌子拼命地往门板上砸去,“开门,你们他妈的给老子开门!”
门把手呼啦一旋,门顿时打开,谢景因为惯性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外间光线一下子照射进来,让谢景放下桌子,下意识的抬手挡住眼睛,刺眼,很刺痛的感觉。
黎宪一脚把桌子踢开,“你他妈在干什么?”
谢景喘着粗气,双眼赤红,眼底布满血丝,额角鬓发都被汗水濡湿,衬得他的脸色冷厉青白无比。
房间灯光一下子被打开,光亮登时充满了整个空间,更加显得谢景就像是一个无处遁形的囚犯。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他妈的就不能老实本分一点?”黎宪站在屋子中央,指着满地狼藉,和被谢景砸坏的摄像投影装备,“你他妈的是发什么疯?不让你出去了吗?好吃好喝的给你准备着,你他妈的是神经病吗?你这个样子和那些发狂的畜生有什么区别。”
谢景听到他说的话了,但是他没有在意,他只是扫了黎宪一眼,紧接着闪身越过黎宪就想往外走。
这个操作显然是超脱了黎宪的想象,他甚至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等谢景走到门口,他才怒吼出声,“你们几个干什么吃的,给我拉住他啊,眼睛瞎爆了吗?”
几个跟着黎宪进来的随从七手八脚的把谢景拉住往里面拖,他们知道上面对这个人的态度很是模糊,所以也不敢动粗。
谢景双手挣扎,瞪着黎宪,“你们放开我,我要出去,让我出去!”
“谢景!”黎宪沉声一吼,“你小子,别他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信不信我让你没办法活着走出去!”
黎宪这话不是开玩笑的,他是真的生气了,后面跟过来的滕至晖听到这话,顿时呆了一下。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滕至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招手示意黎宪的随从放开谢景,然后把他们撵了出去,关上了门,和事佬般地劝说道,“行了,行了,他现在什么样子你看不见是不是?你还刺激他,别到时候真刺激得出什么事了,你自己又要后悔!”
“我后悔个屁!”黎宪铁青着一张脸,“你看看他这个样子,刚开始就说了,只是让他换个地方。你看看他这个狗脾气?是不是想造反啊?”
“我没想造反。”谢景扫视他们两个一眼,干涩的喉结上下一滚,“我只想回去。”
黎宪滕至晖同时一愣。
“我不知道你们不让我接近六处的人,你们也没有说过不是吗?”他好似妥协一般自嘲一笑,“我只是……”他不能说是白夜让他去的,谢景手指微微蜷着,他磨着后槽牙,“我只是……只是,想过得好一点。我不知道你们不让我去,毕竟你们也没有说过,难道不是吗?”他又重复一遍。
黎宪瞪着眼睛,别过脑袋,不想说一句话。
滕至晖看看正在往后退,直至把自己退到墙角的谢景,又看了看自己身旁选择沉默是金的黎宪,最终还是决定出来以身证道,“咳咳……谢景啊。”他瞅瞅把头埋着,正在装鸵鸟的谢景,说道,“虽然当初确实是没有明确表明过不让你和辖区六处的人有联系,但是我觉得这个你应该是明白的,毕竟你的身份特殊,我们当时给你弄学生的身份,也是你自己要求的,既然是这样,你就应该好好的读书才对啊,”
“我不明白。”
“啊?”滕至晖瞬间卡壳。
“是,身份是我自己选的,但是我成绩可以,我能顺利拿到高中毕业证。而且就像你们说的一样,身份是你们给的,可是你们给我的是一个已经获得神都通行证的身份,所以我为什么不能进六处工作?为什么?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滕至晖更卡壳了,因为不要说是一个考取了通行证的了,就算是身在神都,还没有考取通行证的,照样都可以拥有神都的公职人员考核资格。
黎宪脸色一沉,吼道,“胡说八道,你以为你跟他们一样!”
“呵!”谢景喘息着笑起来,嘲讽道,“看,明明我说得句句在理,可是你们只会说我是胡说八道,问你们我是犯了什么错,你们又都说不上来。”
滕至晖举手作投降状,“诶,别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啊,我可没有说。”
黎宪顿时一大个白眼翻过去!
“我不在乎你们的看法,我现在只想出去,你们没有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你做梦!”黎宪一字一顿道。
“……”
“你小子是不是安逸日子过得太久了?忘记你以前什么身份了?你是个从犯罪组织出来的人,你以为你以前犯过的错都能一笔勾销了?你现在还是个危险份子,你以为你能出去,是因为上面信任你?我告诉你,谢景,是老子想方设法地给上面保证你不会出差错,才给你谋了个身份,你还真以为自己洗白了?”
谢景眼底里血丝纵横交错,一口气哽在胸腔里,他想往后退,但是已经没有退路了。
满地狼藉的禁闭室里,灯光都不足以照亮外面恹恹的夜色,惊雷闪电当头而下,豆大的雨点混合着狂风呼啸而至,所有令人心神剧震的轰鸣最终都和那些窃窃私语杂糅在一起,从耳膜直刺进脑髓里——
你是个从犯罪组织出来的人,你以为你以前犯过的错都能一笔勾销了?
你现在还是个危险份子。
还真以为自己洗白了?
“你以为就他妈你自己最委屈,要是你搞出了点问题,我和老滕哪一个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黎宪几乎是劈头盖脸地冲着谢景怒道,“行,刚开始说了零港你不乐意,我也知道那个地方不好待,既然如此,我们这边也做出让步了,让你去别的地方,你就非得待在恭海是不是?”
其实这是很荒谬的场景,在执令司排得上号的执行官和一个看起来才不过是个初初成年一般年纪的男生,互相瞪视,彼此之间针锋相对,谁都丝毫不让。
黎宪的声音大得走廊上刚刚被滕至晖赶出去的人都听得到,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敢开门进来。
“我不委屈。”谢景眼底里血丝纵横交错,轻声说道,“我只是想回去而已。”
黎宪一口气哽在胸腔里,“执迷不悟你!”
谢景的视线越过黎宪,看向门,他知道外面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时候,走廊会是空旷明亮的,远处是一道铁门,出了铁门是执令司外勤办公的地方,穿过办公室会到了大门口,门口有停车位,停车位前面是一条两排种着水杉的柏油路,柏油路的另一边是一片很大的坪地,坪地里面竖着告示牌,禁止踩踏花草。
不论是恭海还是执令司或者是中山分局的刑侦大楼,他们的走廊都是一样的,就连地砖都是泛着冷光的颜色。
这些都会莫名其妙的带给谢景一种熟悉的窒息感,只有白夜不一样,只有他在这份记忆中处于一个不一样的角色。
就好像是万年不变的死水突然鲜明快活起来,一点一点的让人心沸腾。
“你们真的不让我回去?”谢景颤抖着吸了口气,问着。
“去个几把,你他妈就给我待在这儿,你哪儿也别想去!”黎宪现在正在气头上,当即对滕至晖吩咐道,“饭也不要给他准备了,饿个一两天的饿不死他,让他好好在这儿反省反省!”
滕至晖还能说什么,叹了口气,弱弱地应了一声,“是,知道了。”
黎宪拉开门,“找几个人守着门,要那种闷葫芦,不要和他说话。”
滕至晖本来是想劝一劝,结果因为黎宪后面说的话,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太好开口。
谢景本来身心都被压制到了极点,现在更是觉得狂躁,他趁着黎宪拉开门的瞬间,就想要走上去,黎宪脸色一变,一手控着门,一手挡住出口,“你要干嘛?”
“我要出去!”
“你他妈拿老子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你放开,我要出去!”
“你他妈再说一遍?!”
谢景不管不顾往外走,黎宪用力抓住他手肘,“你再敢动一下试试,信不信老子打断你的腿!”
一瞬间强硬的语调点爆了谢景,他啪一声打在黎宪拽住自己的手肘上的手腕,一把撇掉,冷声道,“你以为我怕你?”
“艹!”黎宪二话不说,抬手一个手刀朝谢景的脖颈劈下去,结果没想到谢景反应速度极快,飞速的弯腰下身,一掌把他推得退后数步,直直抵上了墙壁。滕至晖在一旁看着,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嘿,小兔崽子,你他妈还反了天是不是!”黎宪怒道,直接一掌卡住了谢景的咽喉,把他往墙壁上掼,谢景后脑砸在墙上,霎时眼前一黑。但他凭借本能抬手握住黎宪卡住自己咽喉的手,握拳狠狠敲中黎宪手肘麻筋,趁黎宪身体软掉的一瞬间,挣脱了钳制。
但黎宪还是手下留情了,不然以他的力气,谢景绝无可能还能动弹。他一下子顺着墙壁跪倒在地,拼命地咳了起来。
咳得一旁的滕至晖看得都有点于心不忍,“好了好了,随便教训教训就算了,他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了,能挡你两下算不错的了。”
“他妈的!”黎宪低垂着眼帘看着谢景,他接着扭头看向滕至晖呵斥道,“你说的是什么鬼话,他推老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额……这个……”滕至晖挠挠头,“那啥你不是皮糙肉厚的,被个小年轻推两把,怕什么。”
就在这时,只见刚刚还跪倒在地的谢景,用手掌扶着墙壁,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身子强撑起来,墙壁上登时留下几道湿漉漉的指印,他喘着粗气,眼底血丝密布,一字一句,“你拦不住我的。”
霎时黎宪和滕至晖同时觉得心头一寒——太像了,现在的他,简直和当初从津安抓捕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完完全全的就是一个亡命之徒!
谢景挺直背脊,他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痂,“你最好打死我。”
黎宪眉头一挑,直接抬手压在了谢景的肩上,巨力当头,谢景不由得往下沉了沉。黎宪近距离逼视着他,咬牙切齿,“我告诉你,我想让你死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最好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黎宪的手被硬生生推开,“你可以试试。”谢景仰头长吐一口气,“你以为你算老几?”
“嘭——”谢景整个人被黎宪掼飞出去,撞翻了桌子滚落在地,稀里哗啦的脆响伴随着破风声在耳畔响起,铁质的桌子撞在筋骨上的声音令人心神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