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经三月道至城北,灯火煌煌,照得市面昼夜恍惚,行人商贩渐少,打烊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少年策马其间扬长而过。
城北有一府邸,其上未见牌匾挂悬,通日里也不设守备。于此僻静之中,土色外墙质朴更兼古趣。问向四下可知,那便是北定王蒙溯的私宅。且看今日府邸大门洞开,于一声马啸后,来人霍然下马。
“曹将军。”早有左右上前拜谒,另有一小厮自那人手中接过缰绳,少年一一顿首,极是熟络地往里走去。
“公子。”少年向里拜道,只见窗下有一人背手而立,手持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案上置有熏香一炉并茶盏一双,烟气陡直齐上,落灰声中,白檀燃了过半,茶汤清冽却是刚下不久。
“解解暑气,不忙说。”蒙溯收扇指了指桌案,少年也不拘束,当即入室取了靠外的一盏茶来,立着饮罢方微微躬身道,“赫远已派人暗中护卫郡主,不过···燕国的人也到了。”蒙溯听罢托起茶盏,垂眸似在思索什么只淡淡应了一声,片刻才徐徐道,“眼下禁军落在大哥手中,燕国人若要带回她恐需费上一番周折。”
“赫远省的。”曹复知她何意,当即应下,却见蒙溯罢了罢手,“若是明着来,到底他们理亏。必要时,你也无需藏着掖着,亮明身份即可。”
“是。”曹复迟疑了片刻遂颔首,观其神色似有些为难,方听蒙溯道,“且说。”
“长乐郡主不知从何听闻了明晚宴请之事,也欲赴宴。”曹复原是苦恼,反见蒙溯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目光一抬越发浑不在意地道了句,“也好。”
“公子是想借此机会告知他人?”转念之下,曹复心里有了大概。
“明日私宴已然人尽皆知,既如此,不妨再做大些。”
“可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势必提前。”曹复仍有几处不解,却见蒙溯再饮了口茶水方不徐不疾地同他说道,“赵长乐是燕王的老来女,不可谓不珍视。现如今燕国迟迟不站队,原是做了作壁上观的打算,倘若在这个结果眼上,赵长乐在我南诏境内遇险,燕国又当如何?”
“必然出兵。”
蒙溯颔首,继而往下说去,“敌我僵持于陈郡,时日以多,倘若对方再有了燕国之助力···”
“几位公子当真糊涂!”曹复知此话僭越,可此刻面对着蒙溯,他心下难平当即脱口。
“提前也好,只等明日过后,各家心思便都明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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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另有处小院,春来时住下个美貌女子,好事者听闻,随口诌句“惟艳羡北定王之风流···”旋即满城风传。只可惜了此女子深居简出,容貌姓名皆不详,听闻或是姓苏。又有过路者见其庭院内外的花草打理得法,便言“大抵是个官宦人家出来的姑娘···”,继而不免直道叹息之意,“约摸也是中原下来的。”。
他们的推测倒不无道理,端木颐在位时除功臣无数,端木庆承父衣钵,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斩杀重臣竟如同烹狗宰羊,令人咋舌。
再看今日,原本空落的马骝竟束了足有五六匹的高头大马,又不知旁人会有怎样一番言论。
“赵长乐?九哥哥说的可是那燕王小女。”
说话的是依扎,只见她正来回踱步,狭小的厅堂当下仅听得她的嗓音,“燕郡主这性子,想是能与我做朋友的。”她忽而又痴痴笑道。
依扎清新可爱,赵长乐娇憨耿直,少女该是如此,蒙溯想着也莫名染上笑意,当下打趣道,“你有这些功夫,倒不如去给聘婷打下手。”
依扎一听也是,旋即撸起袖管落的句“正是了,我去去就回。”便跳步而出。
一时间,屋里静寂了不少,这方看得蒙溯斜坐于榻,仅有曹复静立于其侧。
“你昨儿见了长乐郡主,觉着如何?”
蒙溯心里记着这事,趁眼下太平便问出口来。这一问,问得曹复局促,思索上好一会儿方才作答,“颇是和善。”观其神色慎之又慎,仿若迎敌阵前。
“和善?”蒙溯不禁失笑。她虽有风流名声在外,手下却都是个顶个的正人君子,好容易来了个尹锋同她志趣相投,如今却也未在身边,如何令这傻小子开开窍?当真是苦恼!
“傻小子,公子替你做媒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登时听得外院传来一声,蒙溯知是谁人,不经笑说一句,即听得来人隔空对道,“要说这事曹孟德还真不比她有能耐。你们且瞧先是苏姑娘,后有依扎公主,现又来了个长乐郡主,她啊,巴不得把好的都推到你面前!”
能同蒙溯这般玩笑的,除去尹锋还能有谁?一阵脚步声过后,二人先后进到屋内。至于另一人,见之身形颇高,眉目清秀,正是昨儿于街市之上匆匆一眼的拓拔皓,不想他看着儒雅,竟也是个会搭腔的,这却先于蒙溯道,“确是了,论岁数,属下尚虚长赫远几年···”
三人一番浑话下来,当事者蒙溯脸皮糙厚,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反弄得曹复面红耳赤。
“他便罢了,肃玉你且给你家公子留些脸面罢。”蒙溯笑看了曹复一眼,当下作罢,不想依扎于此刻长驱直入,瞬时就跑在了众人跟前,独独瞪向蒙溯重声道,“苏姑娘令我带话,还有一刻便开宴,不想先一步回来听了这些···”依扎说着环顾一圈,见了个陌生面孔,不禁顿了顿,待察觉失态她又瞪回到蒙溯面上,大有欲盖弥彰的情态,“九哥哥你还真是···与人做媒便罢了,自己的婚事却全不挂心。”
“这如何说的,哪有兄长不操心弟妹终身大事?”蒙溯给依扎递了帕子,她却未接,故作嫌恶地避了开去。
“谁要你这个兄长,也不知外头有多少个好妹妹!这帕子主人是一个,那燕国郡主又算得一个。且那后来的更是倾心于你,不远万里找来此处···你不如求求我,好打消了她的念头···”
“公主不必费心,谁人不知这九王殿下最是深谙此道。可惜了一众粉黛珠玉,无缘为叹啊!”
尹锋打趣蒙溯从不嘴软,这一句接一句,同连珠炮似的硬是逗得众人笑了一回。笑罢,蒙溯见他三人皆一头薄汗,大声告饶道,“你们可放过我罢!”,忙令他们坐下,再命人添了茶水来。
“二位一路顺利?”
众人坐定,蒙溯问向拓拔,不想另一头的尹锋答得飞快,“有我师兄坐镇,哪个敢出来多问一句,对上他那张冷脸,这大夏天的都得添上件棉衣。”蒙溯也就罢了,这尹锋连他师兄的面子都一点儿不卖,拿来说笑是惯有的。蒙溯自认无此胆魄,却也颇是认同,当即煞有介事地顿了顿首感慨道,“你师兄遇上了你我,合着他倒霉。”
“话是这般,可前日里我看着师兄心情不佳,你回去自求多福罢。”尹锋话锋一转,话说得隐晦,蒙溯当是省得,点了点头未再说上些什么,侧头看向拓拔皓问道,“肃玉这边如何?”
“自收到赫远传信起,属下已开始规整我们于禁军之中的势利,大约还占着三成。”
“三成?比我预想的好。”蒙溯说罢,翘首看向院外,此刻傍晚已过蝉鸣依旧连绵。
“晚些时候,便有人来宣我入宫,经由上回之事,尹锋不宜再出面···”
“我介时同你一道入宫。我在暗处,他们拿我没法。”只见尹锋打断道。
蒙溯信他的能耐,二人仅是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便顿首继续道,“肃玉你此番置身禁军,万事小心。”
“是。”拓拔皓沉声应下。
“赫远,我将前边交于长风,这后头便给你了。虎符尚在你手中,有我托底,凡事当断即断不必瞻前顾后,你可省得?”
此刻,握于曹复掌心的何止是一块虎符,蒙溯这是将身家性命合盘托与了他。曹复震诧不已,霍然抬眸,跳跃的瞳孔正映出蒙溯同样稚嫩的脸庞,他差点忘了蒙溯不过比他大来一点儿。为将者,当为其帅冲锋陷阵,挑落敌将于阵前,又如何不能清理家门,守其兄长退路。眼底的动荡渐渐沉淀,曹复起身久久一躬,“属下明白。”
“依扎···”
“我在!”依扎闻声腾得站起,却见蒙溯笑着罢了罢手,“我留你这般时日,伯父该忧心了···”话到一半却为依扎截下,只见她将脸涨得通红言辞激烈,“九哥哥有失公允!”
“你托赫远以重任,却要赶我回去,是何道理?难不成这兄弟与兄妹间还要分出个亲疏远近来?”
“这如何的?我也就随口一说。”见依扎下一刻似就要声泪俱下,蒙溯遂作安抚道,“既如此,你便跟着肃玉罢,只不过接下来的时日你须待在这大理城中,寸步不离···”
“那如何了?切莫小看了我。”说罢,依扎的目光却经蒙溯转到了拓拔身上,再开口音调已软了下来,“便···劳烦拓跋哥哥了。”
“是臣本分。”拓跋抱拳对依扎同蒙溯先后一躬,于乌黑的鬓发间,烧红了的耳廓依稀可见。
“这段时日,我会令暗卫保护好娉婷,诸位不必担心,待这边事了,赫远你便替我问一问苏姑娘,可愿随我们去前线。”世人只知陆白尘绝艳惊才,却时常忘记了他是将门儿郎,是征南将军,更是手握一方兵权的封疆大吏,这般人物如何会为世俗偏见左右……
“诸位久等。”
彼时,天色半昏不昏,远远得见苏聘婷携一众仆役提灯而来。
婆子起手燃上火折子,早有佣人将燕足灯一双并陶灯六盏放置妥当,由婆子一一燃上。随后小厮数几合力将一方桌抬至院落中央,又列胡床七架围桌铺陈开来,直待收拾齐整方见侍女布菜列箸。
“这是?”见识了此等架势,蒙溯不禁笑问向苏娉婷,只见她颔首回以一笑,款款道,“民女见殿下同诸位大人相谈甚欢,不宜叨扰,这便将膳厅阖样移至此处。”
“这却别致!不想你长得娇柔,性子却是豪爽。”蒙溯笑罢遂招呼众人落座,“都别愣着,刚不喊饿吗?”
“是了,这饭菜香隔着老远就闻见了···”
“那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
“···”
除去依扎,其余众人皆是行伍出身,至于寝食并无过多讲究,且彼此相熟更不拘着,当下已各自添起酒来。这方见蒙溯位于上手,苏娉婷列于下手,而于其旁的胡床正是空着,却也无人问道。再有依扎,拓拔一侧,尹锋,曹复一侧。不过片刻,只听那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声此起彼伏,隐于其下的,是那渐近的脚步声···
“奉主上手谕,即刻宣北定王蒙溯入宫觐见。”
陡然一嗓,登时万籁俱寂。
于停杯声中众人齐齐看向院门,见车马一驾,其后随行兵士浩浩荡荡,多逾百人,统一着禁军轻甲。
蒙溯径自起身徐徐走至内侍跟前,却并未有跪拜接旨的意思,反看向马车戏谑道,“主上抬爱,臣何德何能配用这般仪仗?”
“这确是主人的意思。”领头内侍抬眼答着,却见拓拔已快步走至蒙溯身侧,冷声问去,瞬时盖过了对方那尖细的嗓音,“主上仅宣王爷一人?”
眼下拓拔到底是新任的禁军副统领,内官们又是仗人势的主儿,谁也犯不着同他为难,当即垂下眼来答道,“拓拔将军莫急,主上随后又宣了您同曹将军,想必口谕即刻就到。”不等拓拔再开口,只见那内侍微躬下来同蒙溯比出了个请的手势,催促道,“殿下请吧。”
“两位将军止步。”
拓拔皓同曹复正欲随同,却为其后侍从所拦下。
“这是何意?”曹复说罢,眼底骤生了几分冷意,同拓拔互看一眼继而道,“主上既也宣了末将二人,此番与殿下同往,岂不省得内官繁难?”
“主上旨意如此,望二位将军不为难小人。”侍从收手转而朝二人一揖。话至于此,蒙溯心里有了大概,遂罢了罢手道,“一驾马车,如何容得下三人?”。至此她已将马车帷幕一把揭开,见居中是一案台,上置铜炉一盏也燃着线香,当是深谙其所好。白烟袅袅而上,并无异样,却见蒙溯瞬时屏息,此时一声正是及时——
“你···你便是殿下。”
蒙溯闻声猛地偏过头去,顺势将帷幕一松,瞬时掌风凌厉,将那线香当头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