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城,北市。
“饵块,粑粑···”
“姜汁,糖水···”
东南战火一路北上,中原寡助已然岌岌可危,于兵马倥偬之下,临近州郡皆人心惶惶然,闭市宵禁,以至大道寂寂,俨然如同空城,反观此地,得避于西南一隅,眼下瞧着繁盛异常。
“饵块,粑粑···”
“姜汁,糖水···”
“孩他爹,你说这儿的官老爷当真不会赶咱们?”说话的是个妇人,身上衣衫褴褛,惟一头黑发绾作髻,看着还算体面。她一手牵着一孩子,仰看向身侧男人窃窃说道。
“来都来了,错不了。”男人嘴上虽是这般说,神色却并未比那妇人轻松半分,此刻正揣着手左右张望。
“可我看着···”
妇人再欲道,听马蹄声渐近,似已近身后。
“退开,莫要抬头!”混乱中,人群中听得一声低呼,二人慌忙退至一侧,方让出道来。
所幸马速并不快,于此起彼伏的蹄声中,一男子形容儒雅着轻甲率先而过,右手一抬再是做出个减速的手势来,随于他身后的轻甲兵正分作两列,这数百人的队伍,骤然间减速竟是丝毫不乱。
“那不是拓拔将军吗?他怎的回来了?”
大理百姓识得新军甲胄,眼前男子的身份并不难猜。
“听说是同禁军副统领调防。”当即有人答曰。
“我滴乖乖,卫将军方为歹人所害,便要将这拓拔将军一并换去。”
“可不是!你说那清一溜的富贵公子哥儿···有哪个是拿得出手的?”
“哎,没法子啊···殿下要再不回来,我们这大理城怕是得翻了天了。”
“···”
旁人还在说道,先前那妇人已搭上哭腔数落起丈夫来,“彼时同你说了回城你不听,眼下可好了了,逃命逃命,偏逃来了虎狼窝···”
“哎呀,这来都来了···”他丈夫还好些,只神色怏怏地重复着方才的话。彼时人马已远,同行众人继续往前走去,二人不得不跟上。
有战火便有流民,再是寻常不过,四下商铺路人见此景象显然是习以为常了,各自买卖着,无多的目光分与他们。
“大哥大姐莫要忧心,我们既进来了,断没有再被驱赶出去的道理。”
忽的,自队尾传来一声,因其嗓音清朗,众人纷纷往后看去,见是一瘦削的年轻男子,虽是蓬头垢面,便也看得出其面容清秀,奇的是这般的人物先前却是无甚印象。
不过这乱世当道,大厦倾颓也只在朝夕之间,想及此他们不免叹了口气,谁都不曾想及百姓口中的威严神武的北定王,此刻就在他们眼前,并以以一身破旧衣衫混迹于流民之中····
“话是这么说,可见此处的热闹景象···我心里却不踏实。”
“热闹还不好了?我说你这你这妇人,一日日的杞人忧天,原要我逃命的是你,眼下说回城的也是你···”男人方说了两句,见妻子眼底含泪,便不再往下说去,转而放低了声宽慰道,“你啊就宽心罢,刚也听见了,这南诏国的北定王同吴国世子一般皆是个有能耐的,你且瞧金陵,可起动乱?”
“这确是···”
他们或许不会明白,蒙溯同秦寒息虽同掌军权,处境确是千差万别,想及此,蒙溯不经苦笑一声。夫妻二人还在一旁念叨,她默默听着早已兀自出了神去,“心里不安定···”,霎时妇人的那一句话环于耳畔,挥之不去。
此番归国,蒙溯虽带了半数精锐,却令他们驻扎于夜郎临界的朱提县外,随行的仅剩了那曹复,依扎再是“雷”姓一支暗卫数人,饶是如此,至于益州为数几人还分作两路,依扎一行先行去往承荫公主府邸,而她本人则充作流民混入城中,以同调防的拓拔打上照面。她这头的事情既已了了,算着时间,依扎他们也该身在府中。
“是啊,我回来了,还能有什么不踏实的?”蒙溯问向自己,抬眸看去四下,周遭的一切分明是素日里的样子,何来不妥?
行至半道,蒙溯惊觉原本行于队尾的妊妇已许久未见着,看她的肚子约摸七八个月,因着行动不便时常掉队,蒙溯便会寻着些由头等她,现今光顾着说话,却是没把人看顾好。
“说是讨热水去了,走了有半个时辰了罢。”见蒙溯回赶,姚婶主动说道,她素以为蒙溯同那妊妇人是一道的。蒙溯道过谢,赶忙寻去。
眼下禁军主司治安,至于大理的蒙溯也不敢打包票,好在她对大理的街市够熟,一时便找对了巷口……
“我们家乡有种美食叫做毛蛋,这可不就有现成的。”
她从不想能再大理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只见几个地痞流氓正将瑟瑟发抖的妊妇围在墙角,并扬言但凡不从就要剖开其腹…
妇人顾不上腹痛捂着肚子艰难地倚跪苦苦哀求,却见对方一脚踹开,妇人惊呼一声,倒地瞬间却好似被人稳稳扶住,可她心知身后是屋墙只道是幻觉,正是惊疑不定,竟不知电光火石之间眼前四人已齐刷刷地被利器割断了喉管。
“别抬头。”
此刻死寂的巷道竟还有一人,她来不及看分明,只觉得她的声音很是特别,短短三个字却透出一股悲凉。
“阿姐,你这是咋了?”她来不及深思,便见蒙溯一脸焦急地跑来。
“我……我差点没命了,好在有侠士相救,小兄弟你可否见过他?”
蒙溯摇了摇头,转而陷入了沉思,“方才拓拔将军一行换防,想是新军的义士吧?”
她再是顾不上腹痛朝着声响再拜,“将军大恩没齿难忘。”
“你还好吧?我扶你回去?”
“我这肚子一阵一阵地疼,怕是……”
“这…可咋办?”蒙溯闻言状似十分急迫为难,忽而却又想到了什么,“哎!我刚在街上有医馆收留流民,我扶你过去…”
收留流民的医馆都是她的产业,将妊妇人留在那里,保得母子平安不说,还能使得产妇幼子不必再受颠沛之苦。
同时,他也可以借故离队了。
自医馆行出不多久,不远处忽起打斗呼喊之声,其中似乎有个女子,想这白日大道喧嚣本不会有人察觉,偏碰上个天生听觉敏锐全不同于旁人的蒙溯,且她此刻心中又有所记挂,当即一个闪身便隐了进去。
“北衙卫办事,闲杂人等速速退开。”
巷子不深片刻到底,蒙溯一脚落定便见有人厉声喝止。
他们口中的北衙卫掌的是护卫之职,司的是市井秩序,为禁军四府十二位之一。因其身份特殊,权责含糊,上至权贵府兵下至无赖混混暗里行事皆会打着北衙卫的旗号。利益牵扯之下,禁军的将领们也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行平日里气焰十分嚣张。
“松手!”忽的,于他身后也传来微弱的呼声,蒙溯循着看去只见一领头模样的男人立于中央正单手拽着少女的长发,眼看就要将她拖去一旁,那少女面容十分痛苦,性子却是极执拗,非但不告饶反开口呵斥起来,男人们见状冷笑一声更是猖狂,想来此前已有多人过路,皆是低头疾行,绝无同蒙溯这般逗留的。
“官爷误会了,小人只是路过···”
话虽这般说着,蒙溯只是象征性地退后了几步,便又停在了不远处,可也就是那一抬脚的当儿,余光已是一圈来回。
对方一行十五人,皆是些行伍壮汉,收拾个妇孺病弱自然再是容易不过。
少女猛地抬起头来,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朝蒙溯看来,只一眼,神色便就暗了下去。也是,蒙溯此刻穿着褴褛,身形也是单薄,自身难保之下,如何敢同北衙卫叫板?
“北衙卫是吗?”蒙溯瞥见了掉落于少女身侧的北地名剑,心底有了大概,暗中冷笑一声,原定计划便由此变了,她忽而想起秦寒息,彼时他当街杀人,如何只是意气用事这么简单?
“还不走?”众人见她不走,已起戒心。
“小的也不想碍着官爷办事,可这腿软了···”
告饶声叠叠而起,再看蒙溯脚下胡乱踉跄一通却如她所说,可就在这三言两语中双方离得更近了些。
“废什么话,死活一个叫花子,一并杀了了事。”话音方落,便见领头那人一个顿首,便有寒光几丛扑面而来,一众锋刃近在咫尺。这哪里办事,分明就是草菅人命!
“大理的秩序何时差到了这般?”霎时间,蒙溯已纵身迎向锋刃而去,来人不及反应,猛听得一声痛呼,再看起手那人已被踢出老远,混乱之下,少女也已被蒙溯带去一边。
“你是何人?”见故,其后几人齐齐退了两步互看一眼,警惕问向她道。
“不急,我且先问你们,这所谓的北衙卫办事,是欺辱女子,还是滥杀无辜?”
蒙溯褪下外衫递与少女掩上,方回头不徐不疾地回道。
“大胆!”领头那人已忍痛立起,正指向蒙溯恨恨道,可未等他说完便被蒙溯截断。
“大胆?那我再问你们,你还有你身上便背负了几条人命?亦或是多少女子的贞操?”蒙溯此刻已是怒不可遏,她很少似今日这般将情绪外放在脸上。登时,一道凛冽的目光直直看向众人,殷红的双唇一开一合,如同鬼魅,“来···”
众人闻声面面相觑,并无动作。
“来!”
又见她轻轻勾了勾手指,恍惚间,听得“嗖”的一声,软剑已自袖口旋出,不过片刻,便听得几声惨呼几乎同时而起,再看地上躺倒一片,皆断了气息,蒙溯这竟是下了死手,全不似其往常做派。
于收剑的间隙蒙溯也未闲着,眼瞅着这起腿又是一脚,将为首另一人的手腕踩实在墙上,稍作用力,男人吃痛,原本握于掌中的匕首便径直坠下,为蒙溯左手截住,“咻”的一声响过耳畔,匕首便已架在了其颈侧。
“你究竟是何人?”那人颤声问道。
蒙溯撇嘴一笑,并未正面作答,“杀手是吧?你们该唤我一声祖师爷的。”她把玩起手上的匕首,男人只觉那削铁如泥的锋尖儿在自己的命脉之上来回摩挲,他自是再不敢动上半分。
“你是···玉大人···?不,你是···”男人还算冷静,冒死打量了她一眼,惊疑片刻,瞳孔猛地放大开去,似是想起了什么,可随着匕首一紧,剩下的话也就此断在口中,不待他再做反应反见蒙溯收了腿,霎时一脚又踢在其膝盖后侧,听得一声响后,男人就此跪倒在地,扬起尘土一片。
“即是仰慕我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于明面上瞧,此人身着北衙卫公服,并不像是冒充,可方才蒙溯观其招数,却不是军中套路,再看他能认出自己,便能猜到身份,十有**就是王侯府上养下的杀手。现今太子蒙湛统管禁军,要将这类在籍的杀手部曲充作北衙卫并非难事,由此可见,禁军权责已然旁落。
就在这一念间,那人竟咽下唇齿间的□□,瞬时毙命了。蒙溯观其死状,心下已有结论,“三哥的人…”也只有他那阴鸷的三哥,才会令下人随身携带这般霸道的药。
“还算硬气···”蒙溯顺势松了手去,徐徐退开两步颇是讲究地理起她那破烂的衣衫来,照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仿佛方才的打斗同她无半分的干系,直至末侧的稀碎声响传入耳中,这才回头看去···
“多谢侠士大恩,望告知姓名,我定让父兄以重金酬谢···”少女自墙角的阴影之中起身,显然还有些后怕以至不肯再上前半步,同样灰头土脸狼狈至极,而那一双美目却是有神,润秀的下颌更是呈现出微微上扬的弧度,即便在当下窘迫的境况之下。见她模样有些相熟,蒙溯回想一番无果方是作罢,心道无出燕北的哪家氏族小姐罢了,只那袖边呈鲜亮的红色,引得蒙溯多看了几眼,目光却是黯然。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说罢,转身便要走,却为少女一个箭步拦在了原处。蒙溯有些惊诧,不想其人性子如此豁达,若换做寻常女子遭遇此等祸事定要惊魂不定上数日,可眼前之人显然已回过了味来,看这架势,似还要同自己闲谈一番。蒙溯自知此番出手已是节外生枝,自然不得再多耽搁。
“姑娘这是?···”皮面好的人大抵都有个共性,即便是言语神色挑达,也不会令人生厌,蒙溯当是如此。
“我方从那贼人口中听着了北定二字,不知侠士可认识北定王殿下。”
虽不知道眼前少女为何如此雀跃,蒙溯却是不想扫她兴的,眼都不眨地胡诌起来,“当然,玉某走南闯北,所结识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便包括你口中的这位殿下。”
“那你便是北定王···府上的食客吧?”少女越发雀跃,哪能等对方辩解,当即大呼道,“此番遇上你实是表明我同他有缘,既如此,殿下他定也是在这大理城中喽!”少女见她不说话,当是默认了,笑得委实明媚。
“这?···”蒙溯哭笑不得,又苦于理不清她这推断的由来,旋即又作罢了去,可那女孩方说的话令她警醒。此番回国,算不得机密,但他此刻的行踪却是连同拓拔曹复之类的心腹都不知晓,她又凭何会这般笃定?
“现如今东南动乱,他为主帅,自是在前线的,姑娘怕是寻错了方向?”蒙溯思忖片刻张口试探道。
“不对,他们分明说殿下被罢了职,现今除去大理他还能在哪儿,我自然不会寻错···”少女听蒙溯这般说,一口便否定了去,转而才是想起了什么,后知后觉道,“等等···动乱?什么动乱?是谁人作乱?”
见她一口气问了许多,蒙溯竟不知如何作答 ,只得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来,只见那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着,倒不像是玩笑。即便是闭塞如夜郎古国,也能预先知晓她的来意,也不知是哪家氏族如此出世,将自家子弟教的这般全然不达政事。
“吴楚齐三国连同南诏结成同盟,眼下已杀至陈郡,姑娘竟是不知?”
“什么!为何我从未听父兄提起过?”
“···”
想来少女确是不知,长睫上下扇动着,惊诧地不能自已,一面极力消化下蒙溯的话,一面还不忘问向她道,“既如此,殿下便是在陈郡喽?”
提及动乱,少女的心思竟还全在那“北定王”身上,蒙溯也不知是何时招惹上她的,眼下只得往下问去,“当是如此,姑娘同殿下是旧识?”
“是也不是。”少女脸上一红,声音同刚才相比低了许多,“我认得他,他该是不认得我的。”
“哦,这般····不知姑娘芳名,容玉某回想一番,可否从殿下口中听闻过。”
“我姓赵,名长乐。”少女听闻此话,早将万事抛去了脑后。
“竟是她?”蒙溯一闻其名,登时了然,“果然···”
“侠士,长乐尚有不情之请,可否···”
见赵长乐欲言又止道,迟疑了片刻还不见下文,蒙溯这方提点道,“姑娘请讲。”
“侠士可否再回忆回忆····殿下他···可有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