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小糖?”
正无头苍蝇一样在走廊闷头转圈圈,同时口中磕磕巴巴念念叨叨的游小糖猛地一激灵,被身后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在这儿——”路过的程诺对上他惊恐的眼汗涔涔的额头,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我很好。”游小糖后退了两步,头一次避开了程诺的关心。
怎么好死不死地让诺哥撞上了!
完了完了,诺哥一定会觉得他很奇怪非常奇怪。
快刨个坑,他想藏起来。
程诺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
小孩儿怎么了?怎么忽然浑身每个毛孔似乎都在汹涌地散发着紧张、仓皇、无措、战栗?
就像一只惊弓之鸟。
游小糖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度,勉力朝程诺绽开了一个笑容。
可惜这个笑在他过度紧张的面部肌肉作用下,显得比哭还难看。
“你——”程诺上前两步,想拉他的手,忽然游小糖的手机响了。
一看来电显示,游小糖瞬间瞳孔紧缩。
是导员!
瞥见屏幕上的时间,游小糖又是一激灵。
怎么竟然已经两点五十了吗?
这就过去十分钟了???
完了完了,他迟到了,导员肯定要生气发火了!
游小糖小脸惨白,手里震动的手机一下子变成了烫手山芋,接也不敢不接也不敢,呜呜响个不停的声音令他心惊肉跳。
“不想接吗?”程诺温声问。
游小糖慌乱地点头。
下一秒赶紧摇了一下,然后又重重点头。
“那就不接。”程诺像纵容任性的小孩儿似的,从他手里拿过手机,按了静音,世界恢复安静了。
“额头这么多汗?”程诺抬手摸了摸游小糖的脑门儿,碰了碰他的手,“手也好凉。”
还发着抖。
“怎么办?”游小糖圆圆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满眼惊恐。
“什么怎么办?”
“我没有接导员的电话。”
程诺没说话,将手里的一沓资料放到旁边的报刊架里,从兜里掏出纸巾,动作很轻柔地帮他一下一下擦额头上的汗。
这个动作稍稍安抚到了游小糖。
“导员找我谈话,我迟到了。”游小糖说。
“我其实、其实早就到了,我紧张,我太紧张了,不敢进去。”
游小糖下意识瞟了一眼依然紧闭着的两扇门,咬着嘴唇轻声说:“门关着。”
程诺帮他把手心里潮潮的湿汗擦干,“那……要不要我去帮你打开?”
“不要!”游小糖猛摇头。
“我、我还没准备好。”
“那,我们先回去,改天再来?”程诺留意着他的神情,小心地提着建议。
“不行!”游小糖眼里一下子迸出了泪花,要急哭了,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今天、今天必须要进去!”
“好,那我们过一会儿进去,过一小会儿,没关系的。”程诺大手在他的背上抚了抚,语调轻柔得像哄小朋友。
“真的吗?可是——”
“真的。别紧张,不怕。”
程诺手臂一抬,把游小糖轻轻揽到身前,微一俯身,额头与他额头相贴,“闭上眼,乖。”
他的声音温柔平和,有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游小糖只犹豫了一秒,乖乖阖上了眼。
“深呼吸~~”
游小糖跟着他的引导,很乖地做了一个深呼吸。
“好的,再来一次,深呼吸~~”
“对,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好、好像有好一点。”游小糖嗫嚅道,“但还是、还是好紧张啊。”
“没关系。”程诺额头轻轻贴着游小糖的额头,语音低沉舒缓,“我们试一下别的方法,深呼吸~~”
“很好。现在,想象你来到了一片美丽的原野,周围很安静,很安静。阳光照在你的身上,暖融融的,你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慢慢地慢慢地舒展开。”
“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舒服,像躺在了软绵绵的沙滩上,身体下面是软软的软软的沙,托着你的手,手臂,上身,大腿,脚掌,你感觉到浑身上下每一处肌肉都得到了完全的舒展,放松。”
“微风轻轻拂过你的脸,你闻到了野花和青草的香气,淡淡的,暖暖的……”
他语调轻轻的,语速缓慢,似抚慰,似呢喃,柔和低沉的嗓音似乎能抚平一切紧张焦躁的情绪,让人的心在这和风细雨中一点一点变得安静,熨帖。
揽在游小糖身后的手配合着在他背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轻抚着,很神奇的,没过一会儿,游小糖就慢慢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你得到了一场全身心的放松,感觉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轻盈,精神也很愉悦,紧张和不安都已经彻底远离你,被丢到很远很远了。好了,现在可以慢慢睁开眼睛,慢慢睁开。”
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两下,眼睛乍一睁开时,那双小鹿眼湿漉漉的,带着迷蒙的水光。眨了眨,很快恢复了柔和清亮,里面没有了之前让人担忧的惶恐和惊惧。
“现在感觉怎么样?有好一些吗?”程诺问。
游小糖点头,小脸依赖地埋在程诺的胸前,蹭了蹭。
“呀。”他猛地抬起脑袋,看了眼手表,“我得进去跟导员谈话了。”
还得找个理由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迟到。
“需不需要我陪你进去?”
“不用,我可以的,诺哥你快去忙吧!”
程诺握了握他的手,在游小糖示意真的没事放心吧之后,才松开。
“好,那晚上老地方见。”
“好喔!”
看着程诺拿起资料大步离开直到拐过转角看不见了,游小糖转身蹬蹬蹬跑到办公室门前,呼了两口气,狠狠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像下了什么赴死决心般,一把拧开了门把手。
再害怕跟老师打交道,今儿这个门他也必须得进。
游小糖怕老师,非常非常非常怕。
没人知道游小糖今天在导员办公室门前这通磨磨唧唧的打转转——屡次鼓起勇气冲到门口又屡次临门一脚打退堂鼓,又是上厕所又是转圈圈,在办公室门口圈圈圆圆圈圈了半天就是死活不进去,这种近乎有点神经质的古怪行为,其实是因为他怕老师,打从骨子里的怕老师。
没人知道,游小糖一直伪装得很好。
“你是不是特别怕老师?”晚上十点十分,教学楼前的小湖边,并肩散步的程诺一句话,瞬间打碎了游小糖所有自以为完美的伪装。
游小糖:“!!!”
游小糖瞳孔瞬间睁大。
接着,他紧绷的肩膀慢慢慢慢地塌了下去。
“你发现了。”他嗓音微哑,尾音发着颤儿,吃惊、颓丧过后,却又莫名松了一口气。
“你觉得你的导员是不是很严厉,对你很凶?他批评你了?”程诺温声问。
游小糖点了点头,又急忙摇了摇头。
“他是挺严厉的,长得也凶,总是不苟言笑的,我一看到他就害怕。”游小糖顿了顿,“不过他没有凶我批评我,我最近都很乖的。”
“那是从前跟老师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程诺接着问,“有老师针对过你、责难过你吗?”
“没有,没有针对我也没有责难我,是我太笨了。”游小糖垂着脑袋捏了捏手指头,“总是容易惹老师生气。”
“别这么想,你不笨。”程诺停下脚步,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那,你想跟哥聊聊吗?不开心的事儿憋在心里,人容易不快乐,说出来也许会轻松很多。”
“就像把屋里的垃圾清扫出去,开窗给房间通通风一样,我们这里,”他伸手轻轻点了点游小糖的心口,“也需要经常开窗通通风,清理清理垃圾。”
“好喔。”游小糖垂头看了看自己的心口,“可是、可是我有点儿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程诺摸了摸他的脑袋,想了想,“你下午的时候提到,那间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如果它是开着的,是不是你就进去了?”
“嗯。”游小糖点头,想了想,有点难为情地补充,“不过也还是会磨蹭一会儿的,可能会少磨蹭一会儿吧。”
“为什么呢?”
游小糖捏了捏手指头。
“关着的门,有让你联想起什么事情吗?”
“有。”
程诺露出倾听的神情,平湖似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
被这样温柔的一双眼这样耐心专注地注视着,好像再难以启齿的事情都变得容易说出口了一些。
“初一的时候,”游小糖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慢慢地说,“有次历史老师上着上着课发现忘拿了一份材料,叫我去办公室取材料。我是历史课代表来着。”
“我跑上四楼,到了办公室门口却发现门是锁着的,敲门没人开。”
那会儿是上课时间嘛,他想肯定老师们都去上课了,就跑回去找历史老师要钥匙。
可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啊转,怎么转也打不开,不知道怎么回事,往左转往右转都不行。
“我有点着急,努力转,然后转着转着忽然就听到里面好像有声音,好像是拍门的声音。”游小糖说。
“声音不大,我钥匙不动弹了,声音也没了,我还以为是我幻听了。”
“然后我再转钥匙,里面又拍了一声。我就愣住了,想了想,把耳朵贴到了门上听,听到里面有人在生气地骂什么。”
“好像在骂我。”
“他在里面大声吼让我把钥匙往回转两圈,之后把钥匙拿出去。我照做了,然后他从里面呼一下打开了门。”
游小糖小脸青一阵儿红一阵儿,羞愧地耷拉下脑袋。
“他骂你了?”
“嗯。门咣当一开,那个老师就对我一通机关枪似的强力输出,说他都叫我不要动来给我开门了,在里面又喊又拍门的,我还在那边拿钥匙转转转的,把门给反锁上了气死个人!”
“那位男老师气够呛,发了好大的火,好吓人,说从没见过像我这么笨的学生。笨,还听不懂人话。”
“我没听到他在里面喊我,”游小糖轻声说,“真的。”
“我相信你。”程诺揉了揉他的脑袋。
“我也是真的笨,那个门锁开半天都没开开。别人开门好像一转就开,我就咋转也不开。”
“关于门还有好几件事儿,就不说了吧,反正都是我犯蠢来着。之后再碰到紧闭的门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就下意识的心里突突,害怕,不敢进,总感觉里面会忽然蹿出来一头什么怪兽。”
游小糖舔了舔嘴唇,“冲我咆哮。”
噗嗤,程诺没忍住,被他逗笑了。
“不会说人话的老师,确实是怪兽。”
“那关于门以外的事儿呢?”
“嗯?”
“即便门开着,你也还是犹豫着不敢进去,没有锁了,不用担心打不开锁被老师骂,你还是怕老师,那么令你怕的是什么呢?”程诺温声循循善诱。
游小糖脑子里忽然劈过一个场景,揪着衣角的手指猛地一紧。
“怕、怕老师骂我,骂我是哑巴不说话,骂我对不起妈妈。”
那个场景是小学时候了,骂他的女老师长什么样儿已经记不清了,是位代课老师,脾气火爆,当时有节课提问游小糖回答不出来,杵在那里不吭声,老师就怒了。
也是游小糖点儿背,他前面连着有两个同学都没答上,事不过三,到了游小糖这儿,女老师积攒的怒火就噌一下爆炸了,然后不知怎么的炮火基本全集中到了游小糖身上,女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喋喋不休地骂了游小糖足足五分钟。
“说话!叫你说话听见没?你是哑巴吗?”
“最看不上你这种学生,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闷不吭声笨笨咔咔的看着就让人来气!”
“就你这样儿的将来能干啥?学习还差,不好好学习你对得起你爸妈吗?”
女老师骂了很多很多,骂完还让他去教室后面罚站了一节课。
游小糖下课后躲去厕所偷偷哭了一个课间。
因为他妈妈年年给班主任塞红包,还给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塞红包,老师们普遍都比较了解游小糖的情况,都很照顾他,轻易不肯批评他,从来没有老师那样疾言厉色凶神恶煞地骂过他,字字锥心,句句刺骨。
尤其那句“不好好学习你对得起你爸妈吗?”深深刺痛了一直对妈妈心怀愧疚的游小糖。
即便有同学事后安慰他,帮他骂代课老师,说那老师就是灭绝师太没人不讨厌她,她更年期提前了逼逼啥别往心里去,也难以减轻游小糖心里深深的负罪感。
“我好像就是自打那之后开始怕老师,恐惧上课提问。”游小糖说。
哪怕七八年过去了,哪怕他一直努力去忘记、告诉自己那些都过去了,可当时噩梦般的一幕,女代课老师喋喋不休骂他的样子,他一个人垂着脑袋缩在那里害怕羞惭孤立无助的那种窒息感,依然会时不时跳将出来折磨他脆弱的神经。
他怕提问,怕自己回答不上来,记忆里的可怕场景会再次重演,再次向他张开血盆大口。
他从未从那根钉死了他的耻辱柱上挣脱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程诺温声说。
游小糖怔怔地看着他。
“这不是你的错。”语调轻缓而坚定,那双温润的眼柔和地注视着他,带着说不出的疼惜、安抚与温暖,游小糖猛地眼底一热。
“这件事有跟妈妈说过吗?”程诺问。
“没有。”游小糖摇头,“跟妈妈说妈妈会担心的。妈妈为了我已经很累很累了,已经费尽心力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来保护我,我不能在外面受到一点点委屈就回家跟妈妈说,那样很不男子汉。”
“不过,我已经很不男子汉了,我还干过一件好丢人好丢人的事啊!”游小糖啪地一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