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知 第8章 番外二

她俯身入船篷，轻轻唤盖聂：“你来。”

他便听话地也俯身进去。

端木蓉拉着他并肩躺下，这船篷不大不小，正好能够容下他们二人。

她此刻放松散漫，望着船篷的顶，道：“以前我就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躺在船里。”

他们这样躺着，仿佛深深陷入水中，所有水上的声音都变得格外分明。小船在荻芦丛里几乎不怎么向前漂流，除了不变的浪拍船舷的水声，还有蒹葭的叶子在小船摇动间发出的沙沙声，不时还能听到不知藏在何处的水鸟振翅远去。

船篷和茂密的荻芦一起遮天蔽日，幽谧得好像这世上没人能够发现他们。

端木蓉笑着，“就是现下是白天，”然后她又想到什么，叹气摇头，“这船还有船篷，在夜里这么躺着也看不到星星啊。”

她只是想他的目光也能隐约触及一些他未曾有机会参与的她的过去，他自然明白她的心思。

但眼下他们真真正正地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一直侧首看着她，于是她也侧身来看他时，二人便目光相接。

他道：“可我现在能一直看见你。”

端木蓉觉得心房酸涩而充盈，不自觉想与他贴得更近。

盖聂感受着她的体温与气息，喉头微动，到底没忍住，轻轻吻过去。

她没有拒绝，而是攀上盖聂的肩膀，让自己更深地落入他怀里，唇齿间与他彼此相追逐，任由自己全部的神智都被他夺去。

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当盖聂暂时松开她时，她便开始剧烈地喘息，这样的喘息落入盖聂耳中，就叫他越来越想与她靠得更近。

他贴过去，一下一下轻啄她的双唇，手掌在她脊背摩挲，口中喃喃道：“端木，我有些想你……”

端木蓉耳尖发红。

听话听音，但她不开口答应也不开口拒绝，只是双眸水光滟滟地望着他，然后伸出纤长的一指轻轻去勾他的腰带。

这轻轻一勾自然松不开他的腰带，松开的是盖聂的克制。

（此处有省略）

一时间她觉得天地间别无他物，只她的神思随着他于温存的涟漪中飘飖，她仿佛浸在一处将她整个人包裹的温暖水域，意识已在其中惫懒，她只想一直沉溺下去。

神魂随着水波轻漾，一切与他相关的记忆都不受控地追逐波光流淌，一片惝恍朦胧里，十六岁那年在暗夜里划出的小船再一次漂浮于星空深处。

她随着记忆越走越深，回到多年前那一晚的湖面，远处隐约亮起一簇火光，遥遥传来惊喜的呼救声：“蓉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前方的划水声变得急促，说话的那人对同伴雀跃道：“太好了！蓉姑娘在这里，阿征有救了！”

她在听到呼救的第一个瞬间就本能地豁然起身去用力摇桨，两船相靠时她不及减速，碰撞间溅起半人高的水花。

荆轲借着火把的光亮自黑暗中显出面庞，在剧烈摇晃里抓住她手腕，将她拉上伤者在的小船。

船上惊恐未散，有人焦急催促：“快些快些划快些！他已追到岸边了！磨磨蹭蹭地都想死吗？！”

众人身上都带着同一把剑留下的伤痕，被唤做阿征的那个伤在要害，断开的经脉血涌如注。

她没有闲暇思考在后方追杀的人是谁，当即拉过一人教他摁死出血处，自己的目光急忙在众人间寻找，最后一把抽出荆轲别在腰间的匕首，迅速用火将刀刃烧烫，便一下子推开按伤口那人，将烧烫的匕首压在伤处，一行人也极有眼色地跟着她动作死死将伤者摁住。

这尤甚于炮烙的酷刑让这叫阿征的伤者痛苦嘶喊，船上众人都嗅到皮肉焦糊的气味。

几乎只在瞬间，血已止住了。

无人质疑端木蓉的举动，他们都知道，若不能迅速止血，阿征根本不能撑到小船划回医庄。

岸边那道令人惶悚不安的目光是否已经离去，此刻无人知晓。但他仿佛已决定赦免众人，到底不曾追上湖面。

惊悸之下经历的一切都颤栗而模糊，直到回了医庄，马不停蹄抢救完了伤者，她和众人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荆轲与其他几个墨家弟子围在阿征床前，端木蓉退离，却没有走远，恐伤者突有不测，她只在房间另一端一列列药柜后的窗边静静守着。

床边点的一圈烛火照不彻这几步的距离与药柜的遮挡，她浸在一片凉如湖水的黑暗里。

此刻她才有间隙去好奇那道令众人胆寒的杀意。

她推开窗，面前的镜湖深沉幽暗，湖面在黑夜里笼罩着一层朦胧雾气，显得寂静而危险。

床畔有人庆幸道：“幸而今日荆首领在此，总算看在昔日好友的面子，盖聂愿意手下留情。”

盖聂。

她双耳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

镜湖向来不问江湖事，她虽知诸子百家交相争鸣，却不甚清楚其中具体牵扯都是何人。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荆轲与医庄来往尚算密切，且他一直想延请端木蓉入墨家，因此与她也多有交际。

只是对于他的邀请，她一直心有犹豫。师父一直教导她远离纷争才能传承救世绝学，这话固然有道理，但她要如何视乱世苦难而不见呢？

眼下她不去想这些，只凭着一股好奇去听他们的谈话。

她从未听过荆轲的声音如此刻一般散发彻骨的寒意：“我的面子？”

众人瞬间噤声，无人再敢说话。

他强压怒意：“今日若非侥幸入了镜湖地界，此刻你们还有谁能站在这里？！”他实在怒极，不禁深吸一口气，“我说过，不要对他轻举妄动，却总有人以为我因昔日交情就对他多有袒护，今日一试，结果又如何？！”

端木蓉隐约知道，荆轲的剑术已少有人能够匹敌，盖聂是何人？即便是荆轲也没有把握能带着众人自他剑下全身而退吗……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一会儿，有人讷讷道：“刀剑不及医家，总归……总归这点道义他还是讲的。好在今日——”

话音戛然而止，也许是面对荆轲盛怒下的目光，到底那人再说不下去。

是人就会受伤，受伤了就需要大夫。镜湖远离纷争渺然世外，只管治病救人却从不问病人身份与来处。

刀剑不及医家是江湖中所有人不约而同恪守的规矩，谁也不能在镜湖的地界打打杀杀。

如此论来，盖聂今日手下留情，看的倒是她和师父的面子。

发沉的脚步声之后是一阵窸窣，大约是荆轲坐去床边看阿征，他语气里染上苍凉：“今日若不能将他活着带回来，你们要我如何对他父母妻小交代？”

又是一阵沉默，而后有人恨恨地道：“昔日他离开鬼谷游历七国，与诸子百家都多有结交，凡有落难求之相助者他无有不应。初初跟着荆首领见到他时我有多么高兴，皆因那时我以为他是天下间难得的侠客英雄！”

另一人语带嘲讽：“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便是荆首领，当初也猜不到而今他竟会选择做嬴政的走狗。”

荆轲一直没有说话。

端木蓉隐隐知道他早先有一位极重要最后却分道扬镳的挚友，看来就是这位盖聂了。

两个一时风云的人物，即便道不同不相为谋，七国之中也避不开偶有纠葛。

端木蓉心知荆轲此刻心情必定极复杂，却也在三言两语间对盖聂的为人有些好奇，她不由听得认真了些。

又一人开口，语气看似平淡却有些认命般的颓唐：“如今再也没什么难猜的了，他这样的人，先叛师门，再叛挚友，焉知来日不会叛出秦国。”

叛出师门？

端木蓉方才听到鬼谷二字，便知盖聂是鬼谷弟子。

鬼谷派人虽不多，在诸子百家中却是最不可小觑的一派，“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几乎其门中一举一动都可牵动七国人心。

她一时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去叛这样的师门。

荆轲终于还是忍不住为他说话：“乱世漂萍，每个人都有资格做出自己的选择。鬼谷所谓合纵连横，不过是借着各国龃龉四处挑动烽火，黎黎百姓皆成棋子——”

最先开口的那人忍不住打断他：“荆首领！你如今还要为他辩解吗？！就算此事如你所言我便不论他背叛师门，那你呢？他如今处处与你作对，你便没有半分懊悔不曾早日看清一剑杀了他吗？！”

是的，“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端木蓉初听时就极不喜欢这句话。

一如荆轲所言，所谓纵横天下，不过是将黎黎百姓皆当做棋子，如此视自己高世人几等的冷漠，闻之令人胆寒。

倒也不必不论他叛出师门之事，儒家说，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盖聂身处其中却不曾被蒙蔽心志，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勇而割席，此事岂不正是他的英雄之处？

她虽对盖聂知之不多，但仅此一件，她便也能理解荆轲为何会与他成为挚友。世间清醒而同时大有勇气的人从来少有，若自己曾遇见他，或许也愿意与他多有结交。

语气颓唐的那人倒还有气力关照荆轲的心情，拉住这人叫他别再说下去。

另一人却在一旁再度嘲讽道：“荆首领是信了他的鬼话了，他将自己所做所为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以他们纵横家雄辩滔滔挑动人心的本事，倘若当时亲自听到那一番话的人是我们，保不齐热泪盈眶之下也要对他死心塌地，再容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是。”

什么鬼话？

端木蓉越发好奇，这样的人能编出什么颠倒黑白蛊惑人心的鬼话呢？

只听那人咬牙切齿道：“**一统，天下止戈！多荒唐的八个字！秦国竟敢以一国之力觊觎六国土地！他将话说得如此漂亮，岂能不想想，天下百姓谁没有自己的国自己的家？秦军铁蹄踏破城池杀得别国百姓尸横遍野的时候，盖聂为何不叫秦军止戈？！而今已如此，来日真的俱成了他秦国的天下，六国之人焉有活路！”

他语气激动，说完这一番话，急急喘着气。

悲凉的气氛盈满斗室，“**一统，天下止戈……”荆轲低低将这八个字重复一遍，“年少交游以为志同道合，一时引为知己，如今方知，我与他志同道合只在这后四个字，一半而已。”

激动的那人几乎有些哽咽了，他追问道：“荆首领，你，我，还有那个盖聂，都因乱世兵戈成了孤儿年少颠沛，就只有他一个人希望天下太平吗？就只有他一个人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吗？”他抹了抹眼泪，“可是为什么非得这样？除了秦国，其他六国的百姓就得失去自己的国家沦为阶下囚吗？七国之间固然总有龃龉，可追及尧舜，四海皆是一家啊？从前不是也曾太平过吗？你我只是想仍能像从前那样太平，他一句轻飘飘的**一统，可知还要死多少人啊？！”

荆轲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也曾如此问过盖聂，他是如何说的？

荆轲不自觉轻轻念出来：“天下之势，可顺不可违。诸国争霸皆在分封之弊，四海本一家，分而生动乱，久而必合……”

他几乎都要被盖聂说服了。

那人听他念，再一次追问：“他这么说，你便信了他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