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弟,你可知道寺内禁私养动物。”
“二师兄,它受伤了,我把它带回来养伤。”
“养伤?小师弟,你可知,若是个残疾都被你带上山,我们这寺庙不就成了收容所?”
“师兄,可是……”
“你也别可是,真是年纪小不懂事,今时不同往日,咱们都难以果腹了,你还有这闲心?这粥,这果子,人都不见的吃,你哪来喂这半死不活的东西?!”一阵袖风从这油光满面的瘦高三角眼和尚处轰然打在小和尚的脸上,他猛地探身,欲近小和尚身后的活物,却是被小和尚拦腰挡住了视线。三角眼陡然眯起,颇是不满和一丝惊讶。“你要是没事,今儿帮师兄值个夜?”陡然凑近的面庞让小和尚不禁往后收了收脖颈,但身子为挪动半分,惑然道:。
“啊?”
“不是,你不说我不说,你这猫儿不会被旁人知道,我吧……你知道的,吃饱了就说不出什么闲话来。”
“小师弟,我先走了哈!”三角眼不咸不淡地开腔,摇头晃脑地往山下走。瘦高的身子似在两条不利索的腿上无比生疏,迷糊地哼着小调,面颊两坨红。眼神飘忽着,在猫儿身上定了定,似又想着酒铺里黑光锃亮的酒坛。
臭和尚,真腌臜。
“呦,这不是兴安寺的二师父吗,今儿您有空来咱这儿了?”
“这不是来照顾您的生意来吗?”三角眼笑眯成了细缝,面中皱成一团,红晕更艳了些。灰长衫一阵暗风似的溜到小二跟前,探腰低语:“还是那几样,别张扬啊。”
“哎哎,自然是了,您角落坐会儿,马上来。”
山下小村前些年发迹者不少,集市多,铺子也多。随着玄宗开元,兴修这山中石又窟,兴安寺一行和尚也随之壮大,香火愈旺,人流不绝。有甚时,许多达官显贵也会上山一睹胜景。那些年月里,兴安寺众僧身担守窟之责,心怀济世之愿。每逢十月之秋,便是一年一度的游窟盛会,竹影攒动,千灯浮越,万窟共辉。而至今时,安氏叛乱,皇城动荡,淮北流民南迁,小村也日渐荒凉。通寺的层荫愈发浓郁,山路也愈发冷清。
“哎哎,你看那儿!”
“啧,又下山觅酒,这兴安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汉子鄙夷地皱起了酒糟鼻,大手一挥又是一壶下肚。而后换了个大笑脸搂着陪酒的小官一屁股坐到了三角眼对桌。对饮吆喝中多是污言秽语,好不热闹。
“老兄,今日开心,今年游窟大会你一定来光临啊,哈哈哈!”屈指挑着个空瓶,三角眼后仰着腰,愁眉迷惑这瓶中为何无酒。汉子的酒气淤在太阳穴懒散地招手回应。
和尚七歪八倒地走着山路,林子越往深处越黑,一点声息就如同死寂中的惊雷,足够把魂吓掉一半。和尚意识模糊,依着惯性行动,路过山门往上走,却见竹林间绿光异常,“靠,见鬼了。”三角眼自嘲似的扇了自己一巴掌,发现脑子也没清醒,反而瞥见了自己影子旁那个即将吞噬过来的黑色大物。他腹部一下子猛地吓得缩紧,半气不敢漏,嘴唇哆嗦着颤动了上下的牙。正要跌坐下来,竟被一双女人的手巧妙地托住,“官人,小心点呢。”刚要回头,一双美瞳就入了夜,仅那由那心中的飞蝶扑扇,鼻尖恰要相触,女子又翻身拉远了距离。他被这一声官人唬住,心潮激荡压过了刚才的恐惧,新鲜与刺激,让戒欲已久的他垂涎不已。
“官人道行浅,今夜在铺子里喝这么些酒,怕是伤身又破了规矩呢。”忽地那女子如同鬼魂一般靠近他的脸,近到他能感觉自己的鼻息从女子雪白的脸庞涌回。
“寺中住持要见了,必定得怪罪下来了。”
“那破地方谁爱去!一个寺,这禁那禁,老子他妈的是个人好吧,上山不过是混口饭吃。以前光鲜的时候还能供的起这一大群人,现在呢,啊?!一尊大佛立在那摇摇欲坠,一个老头天天在那宗理佛法,这表面的功夫给谁看的!一只臭猫,过得比他妈人都好,真是蠢过头了!”
“嗯~官人说的真不错。”上扬的语调,下一秒便急转直下,只剩下寒意。忽地林中狂风大起,竹叶如刀片片向三角眼削去,他吓得不轻,拼命往大殿上跑,扭头却见白日的黑猫,摇尾挣叫。他被酒糊着的嗓子跟鸦雀一样混着见鬼的救命。女子冷眼笑着,眼瞅他神志已然不清,自然快乐。大殿内小和尚本在闭目诵经,远远就听见嘟嘟囔囔地叫喊声愈来愈近,忙起身向外,就瞧见了如乌龟般四肢爬阶的师兄,赶紧地想将他扶住,却被他猛地甩开。“傻子,疯子!”小和尚顿感不妙,抬头往三角眼来的方向望,扇形眼忽闪着眼睫,隐约里一只猫影掠过。“有鬼啊!有鬼!”三角眼被正殿高高凸起的门槛绊倒在地,小和尚忙上前搀扶,不料刚一触碰到师兄,三角眼便发狂似的朝正殿后的法堂。小和尚担忧地跟着,耳边一阵阵尖锐的呼喊“是猫妖!是猫妖!”叫声愈大,仿佛掺进了瘆人的风声,大殿的白烛被撞倒在地。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噼里啪啦的火星在寺庙的冬夜里急速地应接炸开,从正大宝殿殿门处,沿着殿内用暗红绒布作成的帏帘,直冲那座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释加牟尼佛像陈旧,盘膝而坐处已然有裂开的痕迹。轰然一声,火光冲天,炙热灼烤着恢弘华美的庑殿顶,“作孽啊作孽,阿弥陀佛。”老住持白须长眉,隐隐可见其仙风道骨,在此刻却显得如风中之烛。慌乱的弟子们七手八脚地往返于太平缸与大殿,颠簸中的水渍,到处四溅。
“师父,寒冬这烈火燃得异常,供烛台倒地,应是不慎撞倒的。”
“这寺修建近百年,其间山洪、流石也不是未曾见过,可正殿总还是完好。如今时运不济,世间流苦,**却亦是天命。”老住持眉间银丝被火光照得橙红,眼里的哀凄在释加牟尼的最后一片红布衣角燃尽时,显得如蜉蝣般无力。“师父,您先回屋歇息,弟子定好好处理此事。”说话的青年身形清瘦,双腿被毡毯厚厚盖住,屈坐在木制的轮椅上,神色沉重。
那天晚上的火势很大,我本想着教训了那个讨厌的家伙,该是无比痛快的。但是看着成团的烈焰在不受控制地燃烧,我有点担心那个小和尚了。大约近子时,火光才逐渐小了。我蜷缩在后院僧房与围墙的缝隙里,昏昏欲睡。第二天还未全亮,我被小和尚弄醒了,他的脸脏兮兮的,蜷跪在地上,弯腰将我护住,而后半躲半藏地小跑起来。我想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他那个师兄一定不会放过我。火光里人人可听清的不就是疯了一般的“猫妖”吗?
他步子不稳,该是一夜未眠,透过宽袖能瞧见眼下的两团青黑。微蹙的眉头像是揉皱的宣纸,怎么也展不平。
“大师兄!就是师弟的那只猫!那只猫妖!”三角眼领着几个师弟,推着轮椅上的男子匆匆从大殿下台阶奔来。小和尚身形颤动,脚步却是迈得更大了些,直冲昨夜飞竹的树林奔去。临到葱郁,他赶忙地放下了我,单腿跪在杂草间,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睫迎不住这砧人的目光,仿佛一切都被放在光亮下无所遁形,不自禁地忽闪。应不是责怪,应不是悔恨。后方的人愈来愈近,他轻轻抚了抚我脊部的红痕,哑声道“快走!”他随之双膝跪立,撑大了衣衫严实地盖住了我,似乎真的想要将我与这罪恶隔开,可他又是否知道我本就是万恶之源,罪孽深重呢?像他这样干净的人,也许永远不应沾染上这些吧。
我不再犹豫,利落地离开,他的身影远远地浸在缓缓升起的晨曦里,那一刻,我想起了前世将我视作珍宝的主人,闺阁里的日子不甚自由,但好在漏进瓦片的阳光仍旧和煦,照得心暖暖的。那或许是前生唯一数得清的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