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惊鸿楼难得有片刻的安宁。
江展如常醒来,迷迷瞪瞪往身边一摸,床单丝衾凉而空。
江展猛地坐起来。
哈,竟然被一个女人给弃了。
在床上呆坐了会,江展阴沉着脸,直到门被敲响。
“殿下,在吗?今日与胶西王彭县尉约在登光山围猎,该起了。”
侍从推开门进来给江展更衣洗漱,出门时江展捋了捋发后饰带,随意瞥了眼雕花木门,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彭县尉给自己安排的西甲子号房,这间分明是乙字号。
江展心头烦乱。
原是昨夜进错门了。
————
淮安县尉于昨夜在惊鸿楼设宴,请江展来观舞听曲。谁知酒尽三杯,舞罢一轮,县尉还是未到场。匆匆来了个侍从,说是彭县尉今夜有急事来不了,今夜一切酒水歌舞皆记在彭县尉账下,明日狩猎结束后,向淮安王上门赔罪。
江展讨了个没趣,自饮自乐。斜斜靠着美人枕,眯着眼瞧台上歌舞华转曼妙。
他随意抬眸,瞥见楼上人来人往,一身着青纱薄衫女子覆面,匆匆从东头厢房走到西头厢房。她脚步稳健,只露出一双眼睛,清泠沉静,不似其他娇女,眼含露,目清润。
侍从上来添酒,江展端过酒盏一饮而尽,准备离开。
打赏了左右侍者,江展起身,却不想酒意上头,头晕目眩。胸中异火突起,江展心中道不妙,怕是误饮了助兴酒。
昏昏沉沉站起来。今晚怕是撑不到回王府了。他撑着身子上楼,走西头,去往事先安排好的厢房。
哗啦推开门,江展身子不稳,险些倒在桌案上,却听得一声低喝。
“谁?”
江展迟疑抬头,望见方才在楼上一闪而过的青衫女子。
她怎么会在他的房间?
江展醺醺一笑,原是彭县尉给他准备的女人。
她站在挂画前应是在赏画,似是受惊了,画布犹在晃动。
江展笑笑,倒了杯凉茶给自己降火,“过来。”
青衫女淡淡看着他,未动。
江展心头火起,助兴酒烧的他耐心尽无,他霍然暴起,闪身欲抱青衫女,不料眼前女子身形灵巧,闪身避过了他。
“使君自重。”
她轻拂衣袖,似是在拂灰,言语间是淡淡的轻蔑。
有意思。
江展踏过桌案,伸手去捞青衫女,顾不得桌案杯盏狼藉,青衫女从善如流的躲开,满地碎响。
有经过的侍从听到声音,上来敲门,“贵客有需要帮忙否?”
青衫女却应答,“没有。”
趁着她应付外人,江展闪身而过,将她紧紧捞在怀里和她耳鬓厮磨。
“怕被人听到?”
“那就乖巧些。”
“本王不会亏待你。”
听到他自称王,眼前女子眉目微动,江展笑了,一把横抱起她,“我是淮安王江展,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会子倒是安静许多,老实被他安置在床上,不声不响。
江展心中激荡。莫名对她的从和不从都欢喜得很。
他亲亲她的额头,“好乖。”
他欲伸手摘下她的面纱,手指渐渐靠近……猛然间,女子手刀横劈而来,江展早有所防备,格住她的手臂,顺势向上一拉。
江展狠狠道,“不摘就不摘,闹什么?”
陆玉心中又急又气,又不能大动干戈的发作。
居然是江景之子江展,现任淮安王……
陆玉心中难言。
她今夜隐藏身份而来,决不能被人识破。
陆玉看一眼方才挂画的墙。
也罢,这笔账,日后再算。
……
一夜靡乱,长夜有尽时。直到力竭,两人筋疲力尽睡死过去。
陆玉于凌晨鸡鸣刚刚破晓时沉沉睁眼。
一夜狂乱,身上酸痛犹未消。
身边淮安王如永眠,陆玉心有余怒,扬开他搭在身上的手臂,起身穿衣。
衣衫在昨夜的撕扯已不成型,勉强穿着好,陆玉悄声走到墙壁挂画前,画轴后,凿出的小洞放了一卷纸筒,取下纸筒后,空洞可通对面房间,清晰看清里面境况。
陆玉将纸筒收在袖间,从后窗跳出。
后窗楼下,女官冷绾已牵马在此等候。
“家主。”
陆玉点头,“回驿馆。”两人驱马离开。
回到驿馆,冷绾在陆玉门前守护等候。
不多时,大门打开,方才进门的青衫女子已然不见,一副矜贵清雅男子模样。
门后之人冠正面清,头发尽数束于玄冠中,俊雅修贵,身如枝竹。长袍外穿,直裾衬于袍内,白绸里裤收进黑皮翘头靴。
面前人是当朝陆郡王,陆玉,陆时明。
冷绾汇报,“本地县令甘食其已在会客厅等候。”
陆玉点头,步进会客厅两人客套问候,侍人奉上茶来。
陆玉见只有他一人,直入正题,“今日彭县尉何在?”
甘食其脸色些许尴尬,“彭县尉今日有公干,故差遣我来,配合郡王调查工作。”
三月前,淮安郡隔壁零陵郡起水县水灾,朝廷拨下一笔救灾银救援,本以为已按部就班,没想到起水县涌入大量流民抢夺,两城流民荡乱。同时间,零陵郡县令被灾民截杀分尸分食,零陵郡县尉亦是受惊托病不出,零陵郡由起水县引起,陷入混乱。
流民暴动,必是灾患未得到安抚。层层查下来,无人有罪。女帝心知各层有包庇之嫌,命陆玉南下查清灾案。
陆玉初到零陵起水,处处碰壁,一时间无处可下手。南下之前已暗中派人调查,零陵淮安两郡有官员勾结贪墨。
是以陆玉转移方向,从淮安郡下手,于前几日放出风声,她将于昨日到达淮安郡元河县。
实际她已提前到达,和冷绾在此观察了几日。
茶烟悠悠飘散,甘食其看不清陆玉的眼睛。
陆玉将茶盏放下,“县尉若是公干,必在官署,我也应前去拜访。”
她起身,“甘县令,有劳了。”
甘食其心头沉重。简单几句话聊下来,陆郡王威压不可小觑,他实难有借词推脱。
他一介小官,一边是自己上级,一边是朝中郡王,左右得罪不得。
甘食其作揖,“请随我来。”
出了驿馆,驿馆门前一辆旧马车。虽看起来远旧,但整洁干净。
是甘食其准备的马车。
陆玉问,“是你家的吗?”
甘食其面有窘色,但舒展笑笑,“郡王昨日到达,想是来不及租赁马车,下官在马驿借了一辆。”
“……虽是旧了些,但我和我妻已经打扫干净,郡王恕罪。”
方才在会客厅第一面见甘食其,陆玉多多少少也看出他家贫尚能温饱的模样,他寒门出身,初入仕便做到县令不易。想来这辆马车是他俸禄范围内能承受的最好的了。
陆玉拍拍他的肩,“甘县令与我们一同骑马去吧,我初来此处对气候有些许不适,马车坐久了头晕。”
说话间,冷绾已牵马而来,陆玉掀袍跨上马去,“县令会骑马吗。无事,我的女官会协助你驾马。”
三人往官署方向奔去,甘食其晃晃悠悠夹住马背,冷绾牵过他的马绳,和他的马并驾齐驱,跟在陆玉后面。
到达官署,彭县尉并不在其中,甘食其也茫然。
陆玉真正目的并非为了拜访。
只有县尉才有权限打开当地档案账馆,她要查税收银账。有贪污必要做账,这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账本。
陆玉有料到不会这么轻易拿到账本。
她给冷绾使了个眼色,冷绾离开片刻很快回来。
“听官署的老人说彭县尉去了登光山,陪同胶西王和淮安王狩猎了。”
陆玉抬步往官署外走去,吩咐冷绾,“去准备。”
甘食其今日任务是全程陪同陆玉,小碎步跟紧陆玉,“郡王殿下要去哪?有需要下官去办的吗?”
陆玉淡淡笑笑,“甘县令一起来吧。”
“否则,彭县尉要怨你疏忽职守了。”
不多时,三人跨上马背,带着弓箭往登光山驰奔而去。
————
“你说,陆玉来淮安了?”
登光山下的白纱帷帐里,江展倚在软枕上,听到彭县尉的话,慢慢坐起身,目色森然。
“正是,昨夜我收到消息,陆郡王当夜要抵达淮安,我前去迎接,但并未接到人,说是未走官道没碰上面。已于昨夜在驿馆下榻。”彭县尉说这话时,万般小心谨慎,不时抬眼瞄江展的脸色。
江展并非和陆玉不和。
而是有血海深仇。
“殿下,”来人在帷帐外报话,“胶西王到。”
“四哥。”锦衣华服束金冠的少年不等来人报完,掀帘入帐,江展起身,“六弟。”
江桓加冠,本月进长安受封食邑侯爵,承袭父亲爵位,回封地时经过淮安元河,与江展短暂相聚。
江桓父亲和江展父亲是同父异母亲兄弟,两人皆是皇亲贵胄,属先祖亲孙。
兄弟二人寒暄,彭县尉适时退下,布置骑射事宜。
“四哥,我听说陛下查零陵郡贪墨案派了陆玉南下,昨夜已到达淮安。”
“嗯。”江展淡淡回应。
江桓脸色愤然,“这种走狗我不愿多看一眼。”
沧海陆氏开国时随先祖征战,立下战功,封侯赏地,属外姓,并非血缘亲王,自是不能和国姓江氏一脉相比。七年前,陆玉承袭其父爵位,助现任女帝登基,有拥立之功,是女帝跟前红人。
江展眼眸幽幽,“六弟,慎言。”
“他是陛下的人。”
“那又如何,他伪造证据污蔑……”
“六弟,”江展厉色打断江桓的话,“话多错多,谨防六耳。”
少年人沉不住气,遇到兄长竹筒倒豆子倾泄怨气,替兄长不平。
半年前,陆玉收集证据上奏女帝,江景私受贿赂,敛财授官,家中囤积铠甲武器,意图谋反,女帝雷霆之势威压,将江景遣入长安问审,江景下狱后不堪受辱自杀而亡。
胡奴屡次犯边境,彼时江展正在边境布防备战,临开战前收到消息,指挥失误吃了败仗,遣返长安。而接替江展的正是陆玉长兄陆萧。
女帝念江展有战功,未夺淮安王一脉封地荣华,江景之子江展继位,夺去中央兵权,固守封地,无诏不得进长安。
气氛一时沉闷。江展斟酒,庆祝弟弟加冠成年。
“来,不想那些了。陪为兄畅饮一杯。”
江桓面露难色,“我……母亲不让我喝酒……”
“在外怕什么,她又看不见。”江桓虽已加冠,但自幼受保护,心态幼稚,还不够成熟。
江展笑着将酒杯杵到弟弟嘴边,“将来成亲可怎么办,喝都不会喝,新婚快当夜 灌醉了还怎么见新妇?”
江桓红透耳根,局促着抿了一口,“好辣……”
江展哈哈大笑。
帷帐外彭县尉道,“两位殿下,猎物已齐备,周遭已清场,出发否?”
江展起身,挎上弓箭,“走,看看你这几年射艺有无进步。”
登光山属淮安一处小山,虽不及大型狩猎那般有排场,但兄弟二人猎趣已是足够。
南方地区山头小而多。
登光山西靠陵水,东临深林,天然野兽好去处。
到底是小型狩猎,江展刻意没做大排场,携弟弟与县尉和随从几人,策马进入深林。
林中树风飒飒生响,叶片刮过耳边,纵马奔驰,难得畅快。
“六弟,一炷香内,比比咱俩谁打下的猎物多。”
踏马而行,疾风呼啸,江桓大声道,“若是我赢了呢,有什么彩头?”
江展迎风而上,“去我府上,随意挑一件你喜爱的东西带走。”
“好啊,那我要那把浅光青铜剑。”
“赢了,便赠与你。”
二人散开寻找猎物,彭县尉跟着江桓,以免胶西王出什么意外。
————
陆玉三人抵达登光山,山外已竖了旗,围了一圈人。
冷绾低声问,“家主,要不要报上身份。”
陆玉瞧一眼远处有火把浓烟飘摇,擂鼓阵阵,应是狩猎已开始。
万里无云,还未到晌午,蝉声尖锐缭绕在山头。
鸟雀惊飞,在空中盘桓,陆玉仰头观雀,伸手,一只黑鹊落于掌间啾啾不休。
甘食其试探着问,“郡王,不如我上前通报一声,让他们放行?”
陆玉抬手放飞黑鹊。鹊翅棱棱,惊飞徘徊,消失在天边。
“不必了,跟我来。”
三人调转马头,绕道而行,深入山林。
江展独身策马疾驰。落叶锋利刮面,脸颊陡起一道细丝般红痕,锐痛丝丝缕缕刮擦,也未曾皱眉头。
胸中情绪几乎要炸开。
尽管在弟弟面前表现的平静,可江展如何不恨?
从战归来未曾见父亲最后一面,父亲身死牢狱,家中背负冤屈不能申诉。
谁能申诉,谁敢申诉?
天子一言,伏尸百万。君要臣死,不死不忠。
他有怨恨,也有私心。只是,不能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在其位是天子,落位,便是尘泥。
鼓声悠悠扬扬自远处响起,三十声后,便是香烟落尽之时。
江展打下三只猎物,挎在马背上,背后箭匣中只剩一只箭。
林中异风突起,有虎啸声此起彼伏。
竟是猛虎?
江展兴奋起来。打一张虎皮回去,正好送给江桓作为他的加冠礼。
策马扬鞭朝着虎啸方向去。不多时,马蹄声踏踏,江桓远远望见江展打马疾冲而来,雀跃不已,“四哥,看我们谁打下这只虎!”
一行人打起精神,跟在两位殿下身后,谨防不测。
丛中虎皮斑纹隐动,众人保持着距离。
江展二人张弓搭弦,屏息等待时机。
忽然,林中飞禽不知为何受惊,飒飒而散,飞入天际,虎子受惊,吟啸一声狂奔出来。
众马受惊,纷纷扬起前蹄跃奔,江展江桓紧随其上追击,夹紧马镫,撒开马绳,箭于弦上,瞬发——
箭破风声,绷得极紧的弦穿风破叶,咻然铮鸣,一箭射穿虎脑。虎长吟啸叫,奔走几步倒地,没了声息。
帷帐处的鼓声停了。
晌午到。日光浮色,穿林过叶,照在满身血色死无声息的虎身上,泛起粼粼光尘。
众人定睛,虎身上的箭不是江展的玄羽箭,也不是江桓的赤羽箭。
白翎箭犹自颤动不休。
风中弥漫的血腥倏然被吹散,白浆艳血无声淌满绿草土地。
众人回首。
陆玉收弓。
“两位殿下,安好。”
【身边淮安王如永眠】翻译:淮安王睡的跟死了一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