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回到府上时,刚好遇见同崔明婉一同携手出来郑合玉,他向二人行过礼后便回了院子。
新帝即位,摆在武家面前的究竟是滔天的权势还是即将落下的铡刀,犹未可知。所以即便是远在长安的新安王武崇烈也不得不派妻子到洛阳,打探如今的状况。
院墙上的积雪堆起,隔壁的那棵石榴树叶子早已落尽,武延秀想起李裹儿曾给他的那页信笺,他们当初合作是以为对方与自己利益一致,现在张氏已经死了,李裹儿想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他再没有了与她合作的理由。
归青站在檐下,武延秀问他今日有没有那人的来信,对方摇了摇头。
他走进屋子,在架子前转了转看到之前的那本名册,上面的人即便已经被他划掉不少,剩下的又怎么能确定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呢。
整个二月,朝中的局势似乎都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原本以为会是腥风血雨,然而却只是在几个平淡日子里下了几个看似合理的诏令,局面便勉强维持住了,即便那只是一种表面的假象。
到了二月底时,洛阳城内的柳树已经渐渐吐露嫩叶,然而云渺山上依旧是荒芜一片,不过好在灵微观里种的九成都是竹子,观内倒也不缺绿意。
虽然天气开始回暖,但留仙亭正对西面,山上风又大,裴言欢顾及李裹儿的身体还未彻底痊愈,两人便在观内说话。
一旁是刚刚煮好的茶,裴言欢将自己的道袍袖子挽了一圈,而后抬手提起冒着热气的茶壶,汩汩茶水注入白瓷杯中,茶香便在室内弥漫开来。
“如今时候还早,公主来得不巧,去年埋的酒还没到时候呢。”
“无妨。”李裹儿指尖翻转着一枚黑子,在明亮的日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呈现出一种清亮的翠色。
裴言欢将茶杯递到李裹儿手边,看着她面上的纠结神色,沉默半晌问道:“公主觉得很难?”
李裹儿目光依然还在面前的棋局上,紧蹙的眉心并未舒展开,棋盘上的棋路错综复杂,她不知道要将手中的黑子落在哪里。
“公主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不妨想想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裴言欢看着窗外的竹林,竹叶簌簌飘落在地,即便如此竹梢迎风的势头依旧未减,它们经历过很多场冬雪,但依然矗立于此,挺拔坚韧,姿态傲然,迎接将要来的溶溶春日。
李裹儿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她最初是只想要张氏偿命,如今已经做到了,但朝中的局势并未如她想象一般明朗,最近几次进宫总能看到李显和韦清蓉两人眉宇间的愁绪和疲惫,那是对局势失控的无奈和极力想要挽救的倦怠。
“我之前一直以为大部分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要父皇登基就会迎刃而解,如今看来我还是天真了。”
张柬之、恒彦范和崔玄暐等利用东宫对张氏的忌惮和憎恶之心发动政变,迫使天授帝传位于李显,看似对东宫来说是好事,然而即位后的一系列问题都将帝王重新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当夜参与政变的官员已全部受封,他们当初孤注一掷的行为使他们如愿以偿,封侯拜相,权势富贵皆已握在手中,李显却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或许比他二十一年第一次即位还要糟糕。皇权被相权挟制,三省六部之中中书和门下早已落在他们手中,甚至连六部中最重要的兵部不在李显的控制范围内,他还要防范李旦和太平。
裴言欢看着李裹儿将手中棋子落在她意料之中的地方,无声挑眉:“其实如今的局面和当年永徵帝即位有些相似。”
她并未着急落子,等着李裹儿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李裹儿沉思道:“永徵帝当年即位时,局势比现在艰难,但远没有现在混乱。”
永徵帝即位时,相权还在长孙无忌的手里,除此之外还有虎视眈眈的世家,但至少没有野心勃勃的弟妹,不过短短几年间他就拿回相权,甚至连后宫也脱离了世家的掌控。平心而论,这与当时还是他左膀右臂的天授帝也功不可没。现如今李显也效仿他,和韦清蓉一起同朝听政,朝中再现二圣临朝的局面。
“混乱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平衡。”裴言欢手中白子落下,望向对面的人,“成王如今不是已经在禁军里了吗?”
李显即位后将郁林候李千里调回洛阳,封成王后又任命为金吾卫大将军,李千里是先吴王李恪的儿子,也是为数不多当年逃过天授帝对李氏皇族屠杀的人,先不论此人能力如何,重要的是他不属于朝中任何一方势力,如今李显重用他,那么他就会任其驱使。
“更何况武家如今又被重用,所以公主在担心什么呢?”裴言欢抬手为李裹儿重新倒了一杯茶。
李裹儿缓缓落子,或许她应该认可裴言欢的说法。
一片竹叶摇摇晃晃随风飘入窗内,落在两人面前纵横交错的棋盘上。
那片竹叶落的位置很是巧妙,遏制住了双方的攻势,使得棋局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而执棋人也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正如现下的朝中局势。
虽然天授帝如今已经退居上阳宫,且还有李湛率兵把守,但武氏担心的局面并未出现,李显如今依旧重用他们,武家势力比之天授帝在位时更甚。
神龙政变后愈发壮大的相权,步步退让的皇权,而此时被重用的武家在局中就显得格外重要,至少在明面上两方制衡的局势已成,被架空的帝王只需要在双方对打时维持住现下这种局面,同时润物细无声地将自己的势力穿插其中即可。
李裹儿叹了口气,拿起那片竹叶对折,而后丢进茶炉里。
或许帝王的宝座有一种神力,坐在上面的人不必问师,而是自然而然就会权衡之术。
裴言欢踌躇半晌,问道:“谯王是不是要出京了?”
李裹儿应了一声:“估计也就这几日了。“”
李重福在之前选择和张氏上同一艘船,如今张氏已败,他自然也要受牵连。更何况朝中对当年邵王李重润和魏王武延基身死一事存疑,怀疑其中有李重福的手笔,本着这件事,李显和韦清蓉也不会任由储君之位落在他头上。
不过李裹儿明白裴言欢提起这件事时的原因,如今张氏已死,她兄姊的仇算是报了。玄云,或者说赵宣云这些年在李裹儿身边也出力不少,如果能让有情人成眷属,那也算一件好事吧。
“我已经同父王说过了,让大哥在出京之前同她和离。”李裹儿还记得龙兴寺里看到何如菡的那一幕,青梅竹马成陌路,旁观者很难不动容。
裴言欢闻言淡淡一笑:“那我就先替宣云谢过公主了。”
“举手之劳。”李裹儿端起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已不再滚烫,却正合她心意。
“还有一件事,或许算是我多言,但公主还是要留些心。”裴言欢挽起袖子,又往茶炉里加了些炭,不过片刻,原本渐渐平息的茶水又逐渐沸腾起来。
她隔着袅袅热气看向对面的李裹儿,说:“上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宫内政变发生后的第二日,当时如今的圣上还并未即位,只奉命监国,但当时有一道诏令关于袁侍郎的任命。我没记错的话,此人应该不是圣上的人。”
李裹儿看着汩汩作沸的茶水,也开始思考这件事,她知道裴言欢说的这个人,但并未留意过多。
中书侍郎兼宰相袁恕己,原本是御史中丞,神龙政变后的第二日便入中书拜相,而此人也是前夜参与政变的官员之一,但这封诏令的奇怪之处是上月二十三日天授帝并未退位,所以不可能是她的调令,她不会允许一个逼迫自己退位的人任职宰相,但当时的李显还是太子,只奉命监国,并无此权力,所以也不可能是他的任命。
朝中所有的诏令都是由中书起草,门下审核,并由宰相签字副署同意后才能生效,而在皇权交接的这一日留白中,早有人悄无声息地将他放进了中书,甚至这个诏令都不在天授帝和李显的决定之内,如此这般,即便在第三日李显登基后,也不可能将这道诏令作废。
李裹儿回想当日场景,这个人并未同张柬之一行人一同去长生殿逼宫,此人应该是奉命率领南衙禁军以备不时之需,而当夜与他一起的是相王李旦,所以在后面局势混乱的一日里,相王就将此人塞进了中书还封了宰相,以后诏书的起草也将经由此人手中,位置可谓是巧妙。
檐下风起,涛涛竹林发出沙沙声,显得室内格外寂静。
见微知著,这是李裹儿此刻脑海中呈现的字。她在复杂的棋局中混沌万分,早已错过这些细节,然而裴言欢在云渺山上却能将朝中局势看得清楚,甚至没有略过一丝异常。
“言欢......”李裹儿语气犹豫,这是她第一次唤裴言欢的名字,不是裴姐姐,不是灵微道长,“公主府在年前就能修建完成,到时你要不要同我下山?”
裴言欢无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说:“这里就很好,能听见潇潇竹声,也能看见北邙山。”
风从门内和窗内吹进,室内悬挂的画幅被吹得哗哗作响,与窗外的竹声合在一处,画上的翠竹也在这吹起又落下的瞬间像是活了一般随风摇曳。
这里就很好,她在留仙亭内看着与云渺山遥遥相望的北邙山,望着沉眠在那里的少年。
清风拂过竹梢沙沙作响,一如年少时对方在自己耳边的喃喃低语。
此后每一次风起,都是他在诉说未尽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