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四年,曾与六年前被送去东突厥和亲的淮阳郡王武延秀被送回洛阳,天授帝于兴泰宫流光园内设宴。此时突厥使臣已经踏上返程,而这次的宫宴也并非是为了宴请朝中官员。
院内的木槿花还未落尽,翠色枝头依然缀着粉红。
李裹儿接过一旁侍女递来的药,抬手一饮而尽。昨夜在从政坊内本就呛了不少浓烟,后又被拖入水中,即便此时已是暮夏,通济渠的水依然泛着冰凉,即便过了一夜嗓子还是有些干涩。
棠玉正在为李裹儿上妆,眼尾下用朱笔勾勒的斜红,红色的卷云纹如同正在燃烧的火焰,更添了几分明艳之感。
“今日的宫宴怕是要给淮阳郡王赐婚呢。”棠珠打开一旁的红漆描金鸾鸟纹妆奁匣子,挑出一幅赤金镶红宝菱花纹的耳坠。
今日兴泰宫的宫宴上除了李武两家的皇室宗亲之外,就只有张氏了。天授帝为了弥补淮阳郡王武延秀在东突厥的六年囚禁之苦,必然会大肆封赏,不外乎为官位婚事。
李裹儿垂眸看向匣子一旁的玉佩,那是昨夜从政坊内张岩手中的那块,经过昨夜落水一遭,上面的檀香应该已经闻不到才是,然而如今却还有着幽幽香味,其中似乎还夹在这一丝清凉的龙脑气息和几乎不可察的辛辣公丁香。她断不会认为是自己将这东西保护得太好所以还能保留熏香,这块玉佩到底有何奇妙之处?
棠玉随着李裹儿走到门口时发现多了一辆马车,正诧异时世子妃郑合玉从门内出来,对方见到李裹儿似乎很是欣喜,从花簪样式到面上妆容都夸赞了一番,李裹儿正与她闲聊时又从里面出来一人,是新安王武崇烈的妾室刘薏苕。
刘氏一身芙蓉红联珠团花经锦长裙,衬得人气色红润,毫无病色之气,并不像下人口中所说那样。
郑合玉随着李裹儿的视线转身看了过去,目光扫过对方微微隆起的腹部,随即面上浮起一个不甚能落到实处的笑:“前几日大慈恩寺的慧觉法师从长安来永宁寺讲佛法,刘娘子平日里素来信教,今日是想去永宁寺为腹中胎儿求个法名。”
刘薏苕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下台阶,朝面前的两人颔首福礼。
“我们走吧,兴泰宫离这儿有些距离呢。”郑合玉从刘氏身上移开视线,温声和李裹儿说话。
兴泰宫在西苑,是今年年春才建成的,天授帝四月份便移驾去了兴泰宫,往日朝会和政务处理一概都在那里。除了上次的突厥使臣宴在太初宫的丽春台之外,这几个月的宴会基本上都在兴泰宫,梁王府离那边有些距离。
李裹儿朝刘意苕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上了马车,并未闻得身后女子的那一声叹息。
***
流光园内,李氏和武氏一众贵女皆云鬟雾鬓,发髻巍峨,手持团扇轻摇谈笑。尚食局的宫女们端着方盘,捧着食盒忙碌其间,看到入内的李裹儿和郑合玉弯腰行礼。
“裹儿来了。”
一道女声自亭下传来,是新宁郡主李裳秋,李显次女。
李裹儿走上前,微微俯身向几位姐姐行礼。
长宁郡主李奚赢转头扫了扫周围,有些疑惑:“张家今日来的人怎么这般少?”
虽然天授帝并未明说,但她们都知道今日的宫宴是为淮阳郡王武延秀准备的,作为男子来讲,人生无非就当官和娶妻两件大事。她们并不关心天授帝会赐予武延秀什么官职,不过却对他的婚事很是好奇。
今日的宴会除了李武两家的亲王贵眷之外,就是张易之的几个同族兄弟及其家眷。李氏这边李显的几个女儿皆已出嫁,相王李旦的几个女儿中适龄的早已婚配,剩下的几个年岁都还太小,若真要在今日宴会上选,便只能选张氏了。
一旁有人解释道:“我听闻张家三小姐似乎身体不大好,平日都在府中养病。”
张家小的一辈本就人少,姑娘更不多,如今真要论婚配,就只能选张同休的三女,如今正是二八年华。不过京中鲜少有人见过这位三小姐,听说是自幼多病,鲜少出门。
李裳秋冷哼一声,瞥了一眼远处的几个张氏宗妇,说:“皇祖母现下这般看重淮阳郡王,说不定会从世家中选呢,张家女有什么好的,张氏不过只是一朝得势罢了。”
她对于张氏能和她同席本就不满,张家子弟又素来在洛阳城中横行霸道惯了,若是再与武氏有了联姻,那岂不是更无法无天了。她倒是希望天授帝能从世家中选,好让张氏的愿望落空。
李奚赢倒是没想到这一方面,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犹豫许久打算换个问法:“可淮阳郡王与先魏王不是亲兄弟吗?”
身旁的人没再接腔,李裹儿却知道李奚赢的想法,先魏王武延基曾因私下议论张氏兄弟被赐了毒酒,如今回来的淮阳郡王武延秀与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想必因自己兄长之死对张氏也是有怨恨的,这门婚事怎么看也不合理。
彼时的她们还不明白,粉饰太平是上位者最爱的戏码。
一腔仇恨被轻如薄翼的红纱覆盖,周围众人都在道喜,你怎么好发作内心的怒火。
正逢荷月,园内池中的芙蓉迎风而立,清风掠过湖面,将荷叶和花蕊的清香一同送入榭内。檐内的垂帏随风飘动,回廊上远远走过来几个人,深色圆领窄袖长袍,腰间束带。另外两人头戴乌纱襥头,软脚被风吹起,中间人却只用一顶白玉冠将发束至头顶,并未带襥头。
李裳秋盯了中间那人许久,开口道:“那就是淮阳郡王吧。”
李裹儿原本还在想昨夜的事,闻言也抬头看了过去,被风吹动的垂帏隔在中间如同一层绛色薄雾,看不真切远处人的轮廓。
回廊上的几个人越走越近,转眼便到了榭内。
三年前魏王武延基和邵王李重润私议宫闱一事被赐死后,魏王一爵便由其弟武延义承袭。武延义受到兄长事件的影响,并未像其他武氏子弟一样在禁军中任职,而是只在司农寺挂了个闲职,不用参加每日朝会,只需参加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朔朝会。素日里也鲜少和朝中官员走动,也不关注过多朝中之事,有意避朝中争端。
武延义带着武延秀朝她们这边走来,李裹儿才得以看清了那张模糊的轮廓,便听得身旁的李奚赢喃喃开口:“他还和六年前一样啊。”
圣历元年三月,当时还是庐陵王的李显奉命带着一众子女回京,而后李裹儿及兄姊暂被囚禁宫中,同年六月武延秀被送去东突厥和亲被囚禁,至今历时六年才归。
李裹儿六年前其实并非没见过武延秀,只不过当时的皇宫对她来说充满新奇,寥寥几次的宫宴上那一张张普通的面孔实在不值得她去留意,所以她对武延秀无半点影响。不过昨夜在通济渠旁,在泛着洁净月色的粼粼水波映照下倒是将对方看了个清楚。
“延秀六年前与诸位郡主也只在宫宴上见过两次,怕是都不太记得了。”武延义温声开口。
唐朝并无男女大防之说,同席是常事,况且李武两家联姻较多,小辈之间早已熟识。武延义又是亲王,爵位远在她们之上,这番举动也只是让武延秀在她们面前刷个脸,免得日后因面生无意冒犯到她们。
李裳秋轻笑一声,视线看向面前那张白净的陌生面孔,旋即惊讶道:“王爷居然还有个这般水灵的弟弟,倒是生的与其他几位郡王不太像。”
武延义笑着说:“郡主惯会打趣我了。”
一旁的武延秀闻言只是笑,并未敢贸然开口。
檐下微风吹过,被风吹起的垂帏擦过李裹儿臂侧落在武延秀面前随风飘动,两人隔着绛色轻纱看向对方。
李裹儿打量着眼前的人,今日穿着绀色暗纹窄袖圆领长袍,脚穿乌合六皮靴,腰间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束蹀躞带,而是带了一条革带,上缀玉质带跨,倒与发顶的玉冠相配。李裹儿不得不赞同自己阿姊方才那句话,面前这人配得上那两个字。
即便在突厥王庭待了六年之久,武延秀面上依然是一副清朗润玉的模样,肤色白皙,眼尾狭长却不显锋利,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下垂,颇有一种无辜之感。瞳漆如墨,里面仿佛浸着溶溶水色,若是人不提及,反倒会觉得他是从江南来的。
风停了,轻纱缓缓落回李裹儿身后,她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那双纯真的不含半分杂质的眼睛。
“郡王这是刚从寺中祈愿回来吗?”李裳秋吸了吸鼻子问道。
武延秀抬起自己袖子低头闻了闻,确实有一股寺庙中特有的檀香,盖过了自己衣服上原本的熏香,郝然解释道:“昨日去龙华寺中为母亲抄经祈福,弄得晚了些便歇在了寺中,今日一早才回的府。”
李裹儿也闻到了对方身上的味道,莫名觉得有些熟悉,蓦然想起昨夜那块玉佩,上面也是这种来自寺庙中的檀香。心下了然,原来那块玉佩是他的,至于为了到了今日上面的熏香只增不减,怕是只有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