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延秀和武延安正坐在毓财坊的酒楼上,看着楼下户部的人运粮出上东门到城外去赈灾。赈灾粮从含嘉仓城出东城的宣仁门,而后过东大街出上东门,这几日司农寺的官员因为赈灾的事情忙了好几宿。
武延秀知道武延义已经几日没回府了,都是宿在司农寺办差院。
“听说圣上的病情这几日好转了?”武延安看着楼下的运粮车问道。
赈灾的粮食分两批出城,少部分由左骁卫负责押运走上东门,另一批从漕渠运出城。
武延秀夹了片芦笋细细嚼完,漫不经心道:“好不好的又不影响我们什么,上清观的那群术士比御医还要怕死,自然要上心。”
武延安转头看向武延秀,却也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上清观的术士怕不怕死不知道,但张易之一定是怕的,天授帝在,他就依然是三品的奉宸令,所以即便太子没有去紫宸殿侍疾,张易之也不会让天授帝出任何闪失。
武延安又想起另一件事,问道:“谯王和何家大小姐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但为何到了现在婚期还没定呢?”
“谁知道呢?”武延秀放下筷子看向对面的人,语气散漫,“我发现你这一天操心的事情挺多,看来光禄寺确实是挺闲的。”
武延安撇了撇嘴。
武延秀转头看向窗外,对面临春堂里出来两个人,那人并未注意到他。
接连阴沉几日的天气罕见地放了晴,秋日的天空格外辽阔,湛蓝如水,万里无云。
楼下那人穿了海棠红缠枝葡萄纹印花长裙,头上一顶帷帽遮了面容,白色轻纱及肩,一角被风轻轻吹起,而后提着裙子上了马车。
武延秀即便没有看到轻纱下的那张脸也知道是谁,他看着马车左转径直朝着上东门的方向而去,有些疑惑。
李裹儿这个时候出城做什么?
武延安虽然没看到李裹儿,但他认得李裹儿的马车,洛阳城里那样华丽的马车不出三辆,不过他倒对此事不好奇。秋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晒得人有些舒服,他索性将手枕在脑后,便看到武延秀将身子都探出窗外。
武延安故作高深道:“我知道你好奇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待会儿你得送我去挽香楼。”
他今日原本是要去挽香楼的,却因为这里出了新菜品又被武延秀拉过来吃饭,如今吃饱喝足,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得劲,怀中没了美人果然不舒服。
武延秀回过身子,没理他后半句话:“你知道她为什么出城?”
“当然知道。”武延安语气懒洋洋道,“云渺山上有座道观,建得比半山腰的法先寺还要高,是裴家大小姐裴言欢在三年前建的,叫灵微观,人少安静,二嫂大多数都是去找她。”
“临春堂的龙毫纸时常断货,二嫂每次上山前都会从这里买一些带上山,听京中贵女说灵微观中多植翠竹,还夸赞裴言欢如今画竹的技艺已经能比得上之前的邵王了。”
武延秀拿起筷子没接话。
待到两人下楼时,街上一阵杂乱马蹄声,一队守卫模样的人从临春堂前经过,而后出了上东门。
武延安因着阳光刺眼眯了眯眼睛,同武延秀解释道:“想来是骁卫又派了人去城外,上个月多雨淹了不少农田,如今那些人都得靠朝廷的赈灾粮过冬。人嘛,为了活下去总得想些办法,往常去赈灾时□□的事情也偶有发生,他们多派些人去总是好的。”
武延秀翻身上马又朝城外看了一样,想起方才那群人并未穿骁卫的盔甲,人数也似乎过少。
***
未时还未过半就开始变天,空中墨云翻滚,太阳被挡在厚重的云层之后,再也透不过一丝光。院中的银杏树被风吹动,金黄的银杏叶子洋洋洒洒落了一地,不少都落进院中的笼子里。
檐下的人面容清秀风度翩翩,穿着一身正青色印花圆领袍,袍角被经过檐下的风掠起,远远瞧着有一股儒雅之气,他手中却拿着一个弩,弓臂上面是刻着鎏金卷云纹和盘绕的蟒蛇。
院内匆匆走过来一个侍卫,附在耳边低语,而后退到身侧,等着李重福吩咐。
李重福指尖按在弓弦上,指腹被紧绷的弦压出一道白痕,他伸手从旁边的箭筒里拿过一支箭矢,放在箭轴上比量。
不远处的笼子里关了几只恶犬,身上的毛早已不再光亮,几日未进食的身体已经变得脊骨嶙峋,此刻正眼神凶狠地盯着檐下的人。
李重福打量着箭头,问道:“你知道养狗要注意什么吗?”
身后的来睎看着笼子里的那几只狗,他毫不怀疑此刻若是打开笼门,里面的狗会将面前的人撕碎。
他谨慎开口:“不要让它伤到人。”
李重福低头认真地将手中的那只箭矢放在箭轴上,说:“可以伤人,但不能伤自己人。”而后抬臂将弩对准笼子中最前面的一只狗,语气淡淡,“更不能妄想自己做主人。”
来睎应声称是。
笼子里的狗看着檐下人的动作,像是得了某种信号开始吠叫。
李重福似乎对此很是满意,笑道:“关在笼子里果然比用链子栓着更听话。”
弓弦被拉紧,他将拇指按在扳机上,“咔哒”一声细微轻响,那只短箭从弩臂内飞出射向被瞄准的那只狗,笼内的狗中箭后倒在地上呜咽。
其余的狗渐渐不再出声,等到地上那只没了声息之后,旁边一只狗便叼住它的脖颈撕咬,笼内其余的狗也渐渐参与进去,饿了几日的狗进食很快,不过半顷便将其分食殆尽。
银杏树被吹得簌簌作响,笼内的血腥味被风传到檐下,李重福扔下手中的弩,接过一旁递来的帕子仔细擦拭着手,转身向前院走去。
用过的帕子被丢在地上,又被袭过院内的风吹到阶下,李重福喃喃道:“同类相残,与畜牲何异啊。”
来睎没敢应声,身前的人突然停下,转过身吩咐:“叫清夜带几个人过去。”
他垂首领命,还未走至阶下时便又听得李重福叮嘱道:“告诉他,若非到了必要关头,否则绝不出手。”
李重福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墨云遮蔽天空,云层不断朝中间聚集,偶尔几道隆隆雷声像是从天外传来的一般,沉闷异常。
枝头的梧桐叶被吹得簌簌作响,已经黄透干枯的叶子落在地上随风席卷而过,发出沙沙的声音,然而亭内的人似乎并未受任何影响,依旧有断断续续的琴音从指尖漏出。
张易之看着亭内的身影叹了口气,走过游廊时发现池中的鱼全都翻了肚皮。
他看着一旁的侍女问道:“这些鱼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侍女支支吾吾不敢开口,从张昌宗手受伤后池中的鱼已经换了好几次了。
张昌宗拨弄琴弦的手指没停,语气温婉:“贪心不足。”死有余辜。
张易之掀起袍子在对面坐下,看着一旁的食盒已然空了,知道又是饵料喂太多了。
琴音铮铮,与以往的潺潺流水不同,倒像是白鹤在挥翅拍打水面。
“换谱子了?”
张昌宗应了一声,指尖动作未停。
张易之看着面前的茶盏,余温早已不再,沉思半晌:“有客人来过?“”
林间白鹤飞出,合翅立于水中,水面上倒映出一道白色身影,一尾游鱼轻摆鱼尾缓缓从旁边游过,水面的白影随波晃动,水中的鱼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白鹤叼出水面。
琴声戛然而止,张昌宗双手微拢轻轻落在琴弦上,唇角浮出一丝笑意,说:“你的人。”
张易之看向一旁侍女,对方避开张昌宗的眼神弱弱说道:“是赵大人。”
赵景。
“叫他来干什么?”
院内风声渐大,张昌宗起身,宽大袖袍被风吹得鼓起,居高临下看着张易之粲然一笑:“表忠心哪。”
张易之眉心一跳,看着他出了亭子,朝身后侍女吩咐道:“叫文野过来。”
“......文侍卫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出府了。”
张易之起身追上檐下那道身影,语气微沉:“你是不是疯了?”
张昌宗在府中也不束发,回身时散开的发丝被风吹起,擦过颌角时隐隐有些发痒,枯黄的梧桐叶被鞋子踩得发出脆响,他走到张易之跟前,欣赏着他即将要发怒的神情,嘴角噙着笑:“我没疯,倒是五哥为什么总是对她留手呢?”
两人距离极近,张昌宗的几缕发丝被风吹至身前,擦过张易之肩侧。
张易之目光落在那缕发丝上,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张昌宗这样叫他了,儿时在定州的时候张昌宗倒是经常唤他五哥,长得秀气又爱哭,张易之那时候总觉得或许他应该是个妹妹,不然怎么总是哭,自己每日都要哄他一次。后来渐渐长大了,张昌宗哭得也少了,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兄长。
侍女将亭内的东西都收至屋中,看着檐下立着的两人有些担忧,他们鲜少有这样剑拔弩张的对峙时刻。
月白袖袍被风吹起,张易之感受到那轻薄布料擦过自己手背时心头微动,张昌宗小时候犯了错时总是拉着他的手和他道歉,而今眼前的人似乎并不知错。
他食指掐了掐手心,强忍着怒气说道:“你知不知道刺杀皇族是什么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