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兴寺内香火缭绕,来来往往上香的信众,以及院中坐地诵经的僧人,今日恰逢有法事,所以寺内人格外多。
李裹儿不信佛却愿意尊重,因为以前有个人信佛,总是耐心告诫她不可对神佛不敬,即便她知道那些金面钟身的只是那些信众的一个心理慰藉。
世间众生,人心里的忏悔、怨恨、憎恶、祝愿、祈祷总得有个地方诉说,那些不断上演的生老病死、生离死别就这样融进袅袅升起的烟雾,被那些诵经声送到该去的地方。
藏风年纪小,性子好动,就没随李裹儿来这里,她今日便只带了玄云。两人站在人群外,看着面前人头攒动,内心却毫无触动,他们都是尊敬有余却虔诚不足的人,并不信佛可以救世。
香炉里檀香燃尽烟雾隔着人群飘了过来,李裹儿闻着这味道却蓦然想起儿时的一幕,那时的她身量不高,站在人群外看不到里面做法事的僧人,好奇心驱使下便想着去爬树,却被那人阻止,最后的结局是她被人托起跨在对方肩上,看完一整场法事。
“你知道房州钟家吗?”李裹儿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几乎不可辨。
身后的玄云愣了一秒,说:“我与钟家大公子是旧识。”
李裹儿想起来他之前似乎说过自己是金州人,金州与房州相邻,少年郎都爱游山玩水,这也是李重润当时朋友众多的原因。
距离两人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李裹儿还没发现,玄云却从周身缭绕的檀香中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他回头时对方也恰巧开口。
“宣云哥哥......”
何如菡看着面前的人,她以为他早就离开洛阳了,毕竟这里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值得留恋的地方。
自上次她和何如芷出逃失败后两人被何襄拘在家中几日,今日也是因为龙兴寺有法事,余氏才带着她们出来,何如芷一出府就骑着马出城去了,她陪着余氏在大殿内待了会儿便独自出来转转。
玄云看着她没有开口,以前的他们鲜少有这样无言的时刻。
李裹儿看着他俩相顾无言的模样,察觉出些不对劲儿,她认得何如菡,之前在宫宴上见过几次,印象里不怎么爱说话,偶尔听得她与别人闲聊附和时也是轻声细语。两个人都来自金州,之前相识倒也在情理之中,李裹儿叹了口气便决定换个地方,给两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寺内的栀子花还未落尽,翠色枝头依然缀着几朵纯白花团,凑近看还能看到上面细小的蚁虫,栀子花的清淡花香混在檀香中,依稀还能辨得出。
龙兴寺位于宁人坊,通济渠的渠水从坊西侧流过,当初建寺的人便引了一支过龙兴寺内,又在上面建了桥。
李裹儿看着后院内的潺潺溪流,上面不知被何人放了摘下的栀子花,随着粼粼水波飘过桥下后又被石头阻在岸边。
法事未完,信众都聚集在前院,后院便清净不少,偶尔只能遇到一两个像她一样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妇人,再往后走便是一排排门扇紧闭的禅房。
禅房内的武延秀隔着窗纱看着徘徊在院中的人,对面的萧净程并未注意到他的出神,煮沸的茶水冒出袅袅白雾,而后被人倒在面前的白瓷杯中。
“公子之前做事太鲁莽了。”萧净程将白瓷杯推到武延秀面前。
武延秀回过神,说:“无奈之举,不过多了个盟友也算是好事。”
萧净程并不觉得这是好事,如今京城里已经有人知道了武延秀的真实身份,这无异于是一个定时炸弹,冒充皇室宗亲乃是欺君之罪,到时候连魏王府也会被连累。
如今对方借此事要挟武延秀为其做事本就已过于危险,如今又沾上了李裹儿,他不愿意武延秀与皇室牵扯过多,原本从突厥回来后按原本的计划是离开京城回常州,却因此事被留在了洛阳,而后的路途竟凶险未知。
萧净程看向对方腰间,上面空空如也。
“那块玉佩似乎不见你这几日戴着了。”
武延秀放下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道:“送人了。”说完转头看向窗外时发现李裹儿对面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个人,是刑部员外郎宋止齐。
他想起武延安前几日和他说起的一件事,说是张昌宗在刑狱那段时日里有人用了刑,如今手断了,再也握不起紫宸殿的玉笙。如今张氏兄弟重获盛宠,上面的怒火一层层下来总要有人承担,宋止齐就是那日刑狱值守之人,被推出来顶罪再合适不过。
院内两人似乎聊得正酣,武延秀皱了皱眉,他还不知道李裹儿与宋止齐也熟识,想来也奇怪,他和李裹儿说是盟友,却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
手中的白瓷杯没了热茶之后渐渐变得冷却,武延秀深思之后还是觉得李裹儿更吃亏一点,因为她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却稀里糊涂地要与自己合作。
萧净程拿过武延秀面前的杯子,准备抬手为其填满时,对方却起身径直绕过他朝门口走去。
李裹儿在看到宋止齐后便明白了玄云今日要自己来此的用意,当日天授帝让她去刑狱,就是想看她对张氏兄弟的态度,她的态度或多或少地代表了东宫和梁王府,张昌宗的那双手就是她的表态,即便那日张易之没有激怒她,她也不打算放过对方。以德报怨不是她的性子,有些债就只能用血来还。
宋止齐在此事中算是受了无妄之灾,若非李裹儿今日遇见他,自己还真忘了这茬,不过要是玄云不开口,她并未打算出手乐于助人在她身上本就是稀罕事,倒是李仙蕙以前爱干。
院内的两人听到一旁禅房门打开俱是一愣,而后便看到门内的人出来后先伸了个懒腰,再缓缓转动眼珠看向他们。
宋止齐率先上前两步,朝对方拱手行礼:“原来淮阳郡王今日也来此处聆听佛法。”
武延秀含糊应了一声,看向他身后的李裹儿。
此处静谧,连风声也少有。即便武延秀方才出来时装作一副刚睡醒的倦怠模样,面上却并非睡眼惺忪,李裹儿看了眼日头,现在已经巳时过半,况且前院的喃喃诵经声和铃铛声即便在禅房内也能听得见,要说他真能睡到现在才奇怪。不过李裹儿大概能猜出他方才那一举动的用意,身后的禅房内有此刻不能露面的人,所以才遮掩作自己的私室,不方便外人窥探。
***
诵经声停息,沉沉钟声响起,人潮慢慢涌向大殿,殿内金面佛身的菩萨垂眼看着跪在脚下的信众,此时响起的沉沉钟声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金黄的桂花如雨落满地,树下的人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已与当年不同的模样。
何如菡轻声开口:“我以为你早回金州了。”
“......殿下一向最疼爱安乐郡主,她要为殿下报仇,我不能无动于衷。”玄云声音有些暗哑。
李裹儿方才自以为识趣为他们留下了说话的空间,可他们哪还有叙旧的话可讲。金州的事早已成为何如菡的过去,而如今在洛阳,他们却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对方的对立面。
玄云说完后,两人都许久没有开口,他们要对付的人是何如菡的舅舅,何如菡确实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
她仔细描摹对方的眉眼,比上次见面沉稳不少,眼中的痛苦也减轻许多,她原以为他早在金州,所以即便她的婚事越来越近也少了些顾虑。今日才知他一直在洛阳,就这样在旁人的口中听着她渐渐逼近的婚期。
桂花落地的窸窣声音在此沉闷间传入两人耳中,何如菡嗅着这浓烈花香想起他们上一次的见面,那是在三年前,也是在寺庙中,不过不是在此处。
洛阳城东的云渺山上有座法先寺,与龙华寺不同,里面的佛殿僧房炫曜光彩,极其华丽,寺庙内芳草兹曼,嘉树遮庭,一些从西域带过来的舍利骨和佛经都安置在法先寺。
彼时也是桂花时节,不过却已经到了九月中旬,城内的桂花早已落尽,山门外的才开始吐露芬芳。细雨蒙蒙的天里桂花在山门外落满台阶,何如菡撑着一把竹伞走到台阶最后一层时看到了门内的玄云,她看着对方满脸痛楚神色,那是失去挚友后的痛苦与无助,然而当时的她亦是因母亲病重而求医无路。
潮湿的雾气裹挟着浓烈的桂香袭进大殿,殿内的菩萨眉目半合,听着座下两个年轻人的满心**,当时山上淅沥的雨声与荡漾在山间的钟声下,香雾缭绕的殿堂成为他们唯一能喘/息的地方。
金州刺史家的二公子赵宣云与长史何家的长女何如菡原本就是青梅竹马,亦是当时人人看好的眷侣,然而神功元年张氏得天授帝宠信,此后两人竟再无相守的可能。
瞧见远处侍女来寻,何如菡便先开口道了别,走向人群喧闹处。
玄云看着她的背影,似乎比上次见面消瘦了不少,她以为他回了金州,可他要如何回去呢。
心结难解,情海无边。
葬在北邙山的亲友,即将嫁入皇家的至爱,赵宣云早就被困在这座都城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