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之走进院子便看到坐在亭子下的人,张昌宗一身麹尘的大袖宽衫,缠了布条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发出断断续续的琴音。
“手上的伤还没好,又鼓捣它做什么?”
张昌宗闻言也没抬头,眼睛还看着一边的册子,说:“总觉得这谱子还得再改改。”
张易之蹙眉,手包扎成这样,弹出来的曲子能听出谱子就怪了,伸手抽走他旁边的册子,合上后递给一边的侍女,又看到一旁托盘里的白瓷药瓶,问道:“已经上过药了?”
侍女瞧了眼张昌宗,一脸为难地摇了摇头。
张易之便起身接过药瓶,又让侍女搬走那把琴,准备给张昌宗上药。
张昌宗倒也没反抗,任由他拉过手,解下上面的白条,一些指骨便裸露出来,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即便张易之动作轻柔,药膏涂上去的时候也还是有痛意,不过他倒是忍着没出声。
张易之知道他在忍,一只手涂完又换了只手,说:“索性这段时日也不用进宫,就待在府上好好养养,到年前便能恢复得差不多了。”
“是吗?”
“当然。”张易之停下动作抬眸望了他一眼,“刘太医在太医院待了几十年了,这种伤还是有把握的。”
“那你怎么不让他和我说实话?”
张昌宗声音很轻,对面上药的人沉默地重复手上的动作。
院中的梧桐树上有些叶子已经渐渐变得青黄,原本落在檐上的几片被风一送,便摇摇晃晃进了亭内,张昌宗看着落在身旁的那几片叶子,才意识到原来院内的桐花早就谢完了。不过也有几片落入亭下池中,与梧桐叶一起浮在水面的还有两条已经翻了肚皮的鲤鱼。
太医院的院子里倒是没种梧桐,不过这几日总是刮风,院内的落叶倒像是扫不完似的,好在院使整日沉迷制药不介意这些。
宋止齐借着职务之便又抽空来了趟太医院,他这几日总是胆战心惊,如今张氏兄弟已经出狱了,那日对张昌宗用刑的事总有一份要算在他头上的,不知道对方那手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要是能完全恢复就最好了。
裴容钦正侯在一旁,看着礼部稽查的官员检查药库的药品,便听到身后有医正叫他,说是前院有人找。
宋止齐看着一旁冒气的茶盏无心在意,看到人进来时便连忙起身。
“宋大人不可如此,大人乃六品朝官,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医正。”裴容钦一边入内一边示意对方先坐,而后淡声道,“大人今日来是又有人要诊治吗?”
宋止齐摇了摇头,又看了眼门外,低声说:“我今日来是想向裴大人打听件事,距张大人出狱已经二十日有余,他那手上的伤如何了?”
茶盏里的袅袅雾气隔在两人中间,裴容钦看向对面的人,宋止齐如今刚过而立,在刑部员外郎的位子上待了才两年,那日张昌宗在狱中受了刑,如今张氏出狱又重获盛宠,一群神仙斗法,下面的人却得因此遭殃。
“张大人的手如今是刘太医负责医治,具体的情况我倒不太清楚,不过刘太医资历深,与院使是一同入的太医院,想来是不会太棘手的。”裴容钦淡淡然道。
宋止齐自然不能去找刘太医亲自问,即便听裴容钦这样说还是没有放下心。
裴容钦看他许久不曾说话,又想起礼部的人还在后院稽查,刚准备起身时门内又进来一人。
这次宋止齐认出他了,也起身随裴容钦一起行礼。
沈南璆看着宋止齐面上焦急的模样,打趣道:“大人这是又来太医院找人为那些囚犯治病了。”
宋止齐摇摇头,说不是。
沈南璆转头看了眼裴容钦,而后又走近几步,一股浓重的沉檀香便袭入宋止齐鼻腔中,他忍住了将要打喷嚏的冲动,便听得沈南璆说:“在刑部整天和那些穷凶极恶的囚犯打交道有什么意思,宋大人不如来太医院,事儿少还清闲,也不必和朝中那些老顽固打交道。”
宋止齐勉强笑了笑,又不敢和这个人多纠缠,正准备道别时又听得裴容钦说道:“这件事上我虽帮不上宋大人,不过宁人坊的龙兴寺一向是京城寺庙中香火最鼎盛的地方,大人有空可以去拜拜。”
宋止齐不明所以,不过倒还是向裴容钦道了谢。
院内的槐树叶子落了一地,裴容钦送他出了门,看着他踩着那些覆在青砖上的叶片去向刑部的方向。
“小容钦现在也有事瞒着我了。”沈南璆挑开帘子出来站在裴容钦身后。
檐下突然风起,吹起俩人襥头后面的软脚。裴容钦望着院内的落叶淡淡开口:“他进刑部本就不易,不该为了这样的事丢了官职。”
沈南璆静静盯了他半晌,问道:“所以他和裴家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裴容钦说完便打算回后院,还未转身又被沈南璆钩住脖子。
“那你为什么要让他去龙兴寺?”
裴容钦叹了口气,说:“那里向来是达官显贵素爱去礼佛的地方,说不定他去了就能遇上他的贵人了。”
“别人与他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帮他?”
“说不定呢。”裴容钦拿开肩上的胳膊,“师叔自便,我真的要去忙了。”
裴容钦的师父积兰先生与沈南璆曾一同承师于孙思邈,按理唤他一声师叔是没错的,不过沈南璆虽然将要至不惑,却依然没有个长辈的样子,所以裴容钦鲜少这样叫他。
沈南璆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念叨:“小孩子还挺天真的。”
他方才早在屋外将两人对话听完,宋止齐如今惹了张氏那俩小家子气的人,京中必定没有人敢保他,结局要么被外放出京,要么连官帽都保不住,以他对张昌宗多年的了解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吹笙以博天子一笑的人,如今双手废了,是个人都要找人泄愤,宋止齐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
何府内,何如蓁正蹲在池边歪着头看着水面上的白色花朵,伸手摘了一朵绕过回廊跑到亭下。
“大姐姐,这是什么?”
亭中的人听到她奶声奶气的声音,也放下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本册子,上面列的都是她的陪嫁。
何如菡伸手将她抱到腿上,用帕子擦了擦她额间的细汗,又拿过扇子为她轻轻扇着风。这几日的天气总是很奇怪,连着几日都是阴沉沉的,偶尔放晴却仿佛还在六月夏日一般。
一旁的余氏开口:“年纪小就爱疯跑,长大怕是和你二姐一样整日不着家。”
七岁的何如蓁闻言朝母亲扮了个鬼脸,在何如菡怀里轻轻晃悠着腿。
何如菡轻轻扇着扇子,看着她手中的花柔声问道:“你方才摘花时看到的叶子是不是从中心想四周布开,叶片只有两角,叶缘还有小锯齿?”
何如蓁点了点头。
“两角为菱,三角则为芰,所以这是菱花。”何如菡柔声解释,又接着问道,“'菱'字会写吗?”
怀里的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随后将头靠在她怀中。
何如菡叹了口气,轻声念道:“秋日心容与,涉江望碧莲。紫菱亦可采,试以缓愁年。【1】”她的声音轻软,像是水面掠过的风,带着丝丝凉意,驱散了亭内的暑气。
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平稳,一旁的侍女看到后将何如蓁从她手中接过抱回屋中。
“婚期虽然还没定,不过早些准备也是好的。况且太子妃和善,昨日进宫后又送了许多东西,婚服也吩咐了尚衣局赶制,免得到时候太过匆忙。”余氏看着何如菡缓声解释。
何如菡点了点头,合上面前的册子,说:“母亲为我准备太多了。”
余氏摇了摇头,刚要开口便看到廊下一个侍女步履匆匆。
“宫里来了人,大人请夫人过去。”
“母亲先过去吧,我这边不妨事的。”
余氏闻言点了点头,便转身去了前厅,亭下一时没了人,倒显得有些格外安静。
何府内的池子不大,里面便没种荷花,原本里面养了几条游鱼,后来何如蓁天天趴在岸边端着个小食盒喂食,里面的鱼没几天便都翻了肚皮浮在水面上,后来重新养的鱼又步了之前的后尘,换了几次后余氏便没让人再往池中放鱼了,那池子便一直空着。
上面的白色小花想来不知是哪个下人不忍水池空着,当时无意间撒了些菱角种子,如今看来却长势不错,水面上浮着大片大片的绿叶,叶心中间是一朵朵白色小花。
何如菡低头看到方才何如蓁手中的菱花不知何时落在了自己的裙边,她俯身将花捡起,花被摘下来的久了些,末端已经隐隐有些发黑,她想起儿时母亲曾给她唱过的一首歌。
“江南稚女珠腕绳,金翠摇首红颜兴。桂棹容与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罗袖,望所思......【2】”
歌声停止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鼓掌声,何如菡立即转过头。
“阿姐唱得真好。”何如芷走进亭内,她今日倒没再穿圆领袍,而是一件铜青色宝相纹襦裙,走到何如菡面前凑近看了一眼,“就是人看着不怎么高兴。”
她伸手拿过桌上的册子,随意翻了几页后又合上放回去,她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阿姐不想嫁给谯王,是不是?”
何如菡没出声,愣了半晌苦笑道:“没什么想不想的,原本就是三年前定下的婚事,不过是让我又过了段自由日子罢了,左不过都是要嫁人的。”
张易之是她的舅舅,她们曾因这份关系得以入京,如今又因为这份关系,她有了一场违背自己心意的婚事。
“阿姐还喜欢他。”她知道何如菡喜欢的人,也知道这场婚事对她来说有多痛苦。她没有喜欢的人,但看着何如菡整日不开心的样子,她也心中有些闷闷的。
“我有个办法。”何如芷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1】出自南北朝江淹《采菱曲》
【2】出自南北朝萧衍《江南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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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将仲子兮(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