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旧梦 第19章 仓庚于飞（二）

“御史台的折子整日往上传，刑部拿不定主意，你也没有看法吗？”

天授帝一身明黄色长袍，上面绣着暗纹沧海龙腾图，眉目微敛，看向面前垂首默声的太子。

李显躬身答道：“此案涉及奉宸府，儿臣不敢妄言。”

堂内陷入寂静，平衍皱了皱眉，看了眼天授帝的神情，沉思片刻便上前低声说道：“圣上，小郡主恰逢今日进宫，现下还在外面等着圣上请安呢。”

李裹儿进去时合政堂里面静悄悄的，李显侍立在一旁，神情看不出异样。

天授帝似乎有些疲惫，却还是由平衍扶着起身，出了合政堂。李裹儿陪侍在身后，一道去了九州池，如今虽还未入秋，九州池中的惠风亭下暑气已然消了不少，从湖面吹来的风携着将谢未谢的荷花清香一同掠过檐下。

自北南下的涧河在西苑一分为二，一支直直南下汇入洛水，一支被引入上阳宫围做了下池，又绕过仙居殿过了宫墙后被引入紫微城中做了九州池，九州池虽比不上上阳宫的下池，不过在紫微城中已然算大了。

李显出了合政堂后便回了东宫，此时亭下除了一干宫人之外，只有李裹儿和天授帝。

两人面前是一幅棋局，天授帝执黑子等李裹儿落子，尽管李裹儿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但还是没能撑多少时间。不过天授帝并不算严格，在一众皇孙当中，李裹儿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比上次有进步了。”天授帝笑道，宛如一位和蔼的长者，然而身上的帝王之气依然凛冽。

李裹儿闻言很是高兴，眉眼弯弯，像是得了夸奖的小孩子。

正当一旁的平衍以为两人要再来一盘时，便听得身侧的帝王问道：“张氏还在刑部关着？”

平衍虽然不解其意，却还是照实答了，说完悄悄观望着天授帝的神色，方才在合政堂内已和太子讨论过此事了，如今又当着李裹儿的面重提，倒有些意味不明了。

李裹儿对一旁两人的对话置若罔闻，还在低头看着棋路懊悔自己方才走错的那一步，并没察觉到帝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天授帝看了她半晌，说：“张氏贪污敛财，罪大恶极，裹儿认为涉案之人该如何处置呢？”

李裹儿微微愣神，以前入宫时天授帝也不会介意同小辈提起当下时政，会问问他们的看法，但都是一些普通的琐碎事务，即便有些涉及奖惩的官员也都在五品以下，与此次的事件相比可算得上是微不足道了。

风从水面吹过，吹动李裹儿臂间的轻纱，她谨慎开口：“安乐不知案情事由不敢评判，此案还得看刑部各位大人明断。”

天授帝问她张氏如何处置，可这里面涵盖的人不少，张易之和张昌宗得盛宠，连刑部都不敢随意轻判，张氏其他人是诛杀还是逐出京也轮不到她来评判。她猜不透天授帝的意思，便只能答得模糊。

“不知案情事由......”天授帝轻声重复这几个字，看着平衍问道：“刑部可用过刑了？”

“张大人和张侍郎是后面才入的狱，刑部怕是还在等圣上的旨意。”平衍顿了顿，又补充道：“张少卿等怕是已经......”

刑部尚书再痛恨张氏，想除之而后快却还是得看天授帝的旨意。张易之和张昌宗是前几日才下的狱，即便现在身陷囹圄，但只要帝王诏令没到就还意味着盛宠在身。然而张同休等几人就没有这等殊荣，朝中对张氏的怒火已盛，刑部恰逢此机会自然不会对他们留情。

天授帝伸手拿起自己方才最后下的一颗黑子，声音听不出喜怒：“既然是同一案，就不应畸重畸轻，合该一视同仁才是。”

平衍垂首称是。

李裹儿看着天授帝撤棋方才的举动，知道是要让自己一步，便又拿起白子思考该下在何处，思绪却全然在他俩的对话上。

“如若朕给你个机会，让你亲观审讯，知晓贪污内情，你又该如何？”天授帝看着举棋犹豫不定的李裹儿问道。

李裹儿抬眸，眼中一片澄澈，凝思片刻：“我只知专权擅事，成党以富其家者【1】，是为贼臣。”

年轻女子声音稚嫩，即便说的话也如同朝堂上那些儒臣一样，但天授帝却似乎很受用，目光看着池中已然有些颓败的荷花，笑道：“若不是这阵阵荷香，朕还以为自己在宣政殿的龙椅上呢。”

“天下万民皆是皇祖母的臣子，既然有人犯了错，那便就有人敢直谏。”

天授帝听完笑着连连说好，又看向一旁的平衍，故作严肃道：“既如此，你就带着我们这位小大人去刑部走一趟吧。”

***

平衍并未再回紫宸殿，而是直接随着李裹儿出了隆庆门，去了刑部。

李裹儿摸不准天授帝的意思，只得跟着平衍一道，对方并没带她去刑部的办差房，而是直接去了关押犯人的刑狱。刑部办差房靠近东城，而关押人的狱所却是在禁军卫府旁边。

不过李裹儿倒是知道平衍这一举动的缘由，刑部尚书张柬之痛恨张氏，却也格外忌讳皇室女眷干涉朝事，所以还是岔开得好，然而她并不知此时的张柬之并不在刑部，而是已经入了宫。

刑部的人认得天授帝身边的平衍，对他身后的李裹儿倒也没表现得太过震惊。

张易之原本正在研习手中的一本古籍，听得脚步声时抬头便看到阴暗甬道内的女子。

“啧，入狱三日，小郡主还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呢。”

李裹儿没有置声，倒是平衍低声提示她，说张同休等都在里面的牢房内，有意引着她向里。

李裹儿转过身看着平衍，说：“既然是同亲手足，张大人也未必不知此案内情。”

平衍只得颔首称是，而后在李裹儿的目光中退下，一旁的值档房内刑部员外郎早已备好了茶水，看着入内的平衍立即迎了上去，询问道：“圣上这是何意？”

茶水袅袅雾气升起，如梦似幻、沁人心脾的味道在这间潮湿的房子里格格不入。

“同案人员，一视同仁。”平衍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心中却隐隐能猜到天授帝的意图。

刑部员外郎宋止齐搓了搓手，听着这含糊其辞的口谕有些头大。邵王那件事过去才三年，如今张氏出事正中东宫和魏王府下怀，这个节骨眼上让李裹儿来刑狱，不是给他们添乱吗。平衍又不让他派人去办差房那边通传，他只得祈祷最好不要出什么事。

张易之饶有兴致地看着牢外的人，对方艳丽宫装与这逼仄的空间格格不入。

李裹儿没接他方才的话，垂眸打量着这间牢房的环境，比她想象中似乎要好一些，被褥干净整洁，桌案上还有闲书，还有一股淡淡的草香，想来是为了驱虫，里面的环境和她脚下这条甬道区别明显，显然是布置过了。案情未明之前，底下的人还是不敢太得罪张易之。

“张大人拿张岩作饵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李裹儿淡淡开口。

张易之听到她的话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年纪小的坏处就是这样，总是义愤填膺指责他人。

“小郡主似乎总是对我有误解，我哪有那等本事。刑部的卷宗记得很清楚，刑部都官郎中刘益群受新安王武崇烈之命，将原本在狱中的张岩放出，而后杀害在永安坊，尸体被烧成一具枯骨。圣上大怒，便将新安王贬去了西京。”

李裹儿不急不徐地开口：“我倒是听闻刑部当时是看到了奉宸府的文书才放的人。”

张易之闻言起身，走到她面前，两人不过三步之遥，隔着栏条，仰视着面前的人，面上依然是笑着的，说：“郡主可知，在这京中消息太灵通不是好事，尤其是像你这样小孩子，容易上当受骗。你看，这次新安王不就替你受过了吗。”

梁王府的近卫令牌出现在从政坊，李裹儿那夜确实去过那里，可令牌的事与她无关。

张易之端详了半晌李裹儿的神色，继续说道，“就算张岩是我放出的饵，又能证明什么呢，我并无杀他的本意。”

“能舍弃侄子的性命，只为了引我入局，张大人煞费苦心。”

张易之轻笑：“怎么将我说得如此阴险，我这不是为了让郡主泄愤吗？”

李裹儿脸色微变，冷眼看着面前的人。张岩在她到之前就死了，她也没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反而因为令牌的事在梁王心里留下了芥蒂。

张易之看着她似乎很是开心，又凑近一步，轻声道：“我只是利用了一个不成器的废物罢了，论狠心哪比得上太子殿下，他倒是连自己精金良玉嘉言懿行的亲儿子都能放弃。你看，人为了权力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即便此时正值夏季，外面暑气炎炎，然而刑狱里面却因为常年不见光，地面阴暗潮湿，隐隐透出股冷气。

李裹儿指甲掐入手心，迫使自己镇定，却不知她此刻的脸色早已将她的恼怒暴露无遗。

一边的宋止齐听到牢房内张易之肆无忌惮的笑声，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瞄了眼旁边的平衍，对方倒是喝茶喝得气定神闲。

李裹儿听着笑声，似乎明白了天授帝要她来此的用意，她若是今日动手怕是会弄巧成拙，于是平复呼吸后转过身准备回府，然而未走两步便又听得身后的人开口。

“郡主读过《异怪录》吗，里面有一种鸾鸟叫灵夜翠尾，是鸟类中最长寿的，然而它也是有名的双生鸟，幼鸟并不能单独生存，它们在成年之前需得一直同行飞往仙山，如若途中有一只不幸死去，另一只便会啼血而亡。我很好奇，如今太初宫里仅剩的这只翠尾还能撑多久。”张易之看着那单薄的背影似乎有些发抖，看来是气急了。

刑狱里格外寂静，李裹儿一手撑着墙只觉胸口气血翻涌，待那股感觉平息后她慢慢转身看向张易之对面的那间牢房，里面的人一直听着他俩的对话，手下动作倒是没停，正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草杆编了一只蛐蛐。

那双手素净白皙，指节分明。

李裹儿看了那人半晌，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她一直都明白。

【1】出自《后汉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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