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簌簌刚从床榻上起来,青丝还未梳理,乱糟糟地贴在脸侧,春梅将簌簌裹得跟个蚕茧一样,热气熏得她脸上晕起两团红云,簌簌还有些迷糊,“纸鸢,什么纸鸢?”
春梅为簌簌倒了杯茶水,伺候她喝下,“是今天上午丢掉的那只,我还想去捡来着。”
簌簌喝了茶水,彻底醒了,“是那个纸鸢啊!把纸鸢送过来,再给他点银子打发就完了。”
簌簌不缺纸鸢,她生命中的好东西太多了,一只纸鸢于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前半生她处处顺遂,无一不满,可能就是太圆满了,于是,沈畅涔强势地来到了簌簌的生命中。
春梅皱了眉,她多少比簌簌更懂些人情世故,她是个聪明人,楚家夫人就是看中这一点,才把春梅安排到了簌簌身边,“这样不好吧,捡到纸鸢的并不是府里的下人,是有正经身份,借住在府中的,只是给他一笔银子,未免显得太敷衍,况且我听下面人说,纸鸢还落在了树上,他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下来,身上的衣衫都破了洞,还受了一些皮肉伤。”
簌簌像只猫儿,平日里懒散,可一旦有东西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是无论如何也得搞个明白的,此刻,她对春梅口中的正经身份有了兴趣,楚家是出了名的不爱交际,又怎么允许一个人借住呢?这得多添多少麻烦啊。
簌簌好奇问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能让爹爹对他另眼相看?”
春梅笑道,“小姐有所不知,他叫沈畅涔,据说对老爷有着救命之恩,是他从小地方小村庄里出来的,但浑身的气度啊,就不像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姥爷也很欣赏他,特意带了他来这里求学,考取功名。”
簌簌头疼地厉害,自从听到那两个字,她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发颤,短短一瞬间,她想了许多,那些被关在阴暗房间里的日日夜夜冬季刺骨的寒意,还有临死前未喝上的那口水……簌簌不得不掐着胳膊上的软肉,用疼痛警醒自己不要失态。
簌簌没去回春梅的话。
簌簌是个很简单的人,她所有的情绪都摆在了脸上,春梅看出了簌簌的不快,拍着簌簌的背,自作主张地送了些银子和一身好衣裳给他。
簌簌猛然回神,沈畅涔将自己害得这样惨,她凭什么还要送这些东西给他呢?他就应该给自己偿命才是。
簌簌厉声道,“不送,什么都不用送,就送一碗蟹粉酥给他,就说是我给他的,嘱咐他当场吃完,一点也不许剩,剩了就以不敬的名义,将他赶出去。”
春梅不解其意,“小姐,银子还是得给些的好,他刚来这儿,正是需要银子傍身的时候,再送套衣服表示恭敬,一碗蟹粉酥能顶什么事呢?”
可簌簌的态度格外坚定,“我说的,就是一两银子也不许给他。”
簌簌巴不得沈畅涔将所有她吃过的苦都吃上一次,每次想起那个人,她心里总会涌动着无限的委屈,她全心全意地喜欢他,掏心掏费地对他,他说什么她都听,可是最后呢?她得到什么好结果了吗?
簌簌也问过他,为什么要如此待自己,可是沈畅涔不屑回答,只是良久地看着她,表情嘲讽,看着簌簌的眼神仿佛看着只蝼蚁,他甚至不用亲自动手,只需要一句话的功夫,就能让簌簌受尽委屈,让府邸中的下人甚至不敢同她说话。
簌簌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簌簌跪在地上求着与他合离,跪了很长时间,膝盖一片青紫,几近麻木。
这下沈畅涔终于有了动作,他捏着簌簌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与之对视,“合离?做梦。谁也不能改变现在的一切,包括你自己。”
他说这话的语气,仿佛在谈论属于他的一件物品,捏着簌簌下巴的手越来越用力。
簌簌被他掐地下巴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底里在骂他是个死变态,他讨厌自己,可是却又不放自己彻底离开,沈畅涔就喜欢折磨她,看着她挣扎痛苦他就开心了。
簌簌突然发现,在漫长的生活中,自己也被死变态潜移默化了,她一想到沈畅涔吃下蟹粉酥后满脸红肿,像个猪头的模样,簌簌的内心就一阵雀跃。
簌簌让春梅替她梳妆打扮,“库房里不是还有一套宝石红头面吗?怎么不拿出来用。”
春梅小心为她挽起发丝,“可是小姐一向嫌弃它过于华丽,华而不实且笨重,自从收了它便再也没拿出来过。”
“今时不同往日,”簌簌脸上全是轻盈的笑意,她是去看沈畅笑话的,自然是怎么庄重怎么来,总不能蓬头垢面地去,“今日我开心,就爱穿一些华丽颜色的衣裳,这衣服也有些太素净了。”
春梅震惊于簌簌今天怎么突然转了个性子,她揣测道,难不成是赏了底下人一碗蟹粉酥?可是从簌簌的一言一行来看,她似乎不是很喜欢那个老爷的远房亲戚,簌簌一向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却连点碎银子都不肯给。
跑来通报的人迟迟未走,等拿了蟹粉酥后顺道给沈畅涔,他低头,不敢看簌簌一眼。
簌簌真是个漂亮的女娘,虽然年纪尚小,但五官轮廓已初见雏形,可以想象到,长成后簌簌会是多么的标致,声音也好听,与其说簌簌在差遣人,更不如说她在撒娇让别人顺从她的心意。
等下人拿了蟹粉酥打算离开的时候,却闻到了一阵迟迟不散的香风,那个恍若神仙一样的女娘说,“我很好奇这次爹爹收了个什么样的人来,我去看看他。”
……怎么出的丑。
簌簌看到了。
这时候的沈畅涔也不过就是一个刚及冠的少年郎,穿着粗布麻衣,他还处在长身体的年纪,身量很高,因此就显得身上那件衣裳很不合身。
但他依旧不卑不亢,看样子已经在这等了很久,听闻簌簌什么也没给,只给了他一碟蟹粉酥后,内心很不解,但依旧恭恭敬敬地收下了。
小小的蟹粉酥大约有五六个,被做成各种精巧的形状,捏了花样子摆在白瓷骨碟里。
沈畅涔虽不解其意,仍然拱手感谢,“多谢小姐的赏赐,只是在这里狼吞虎咽到底算不得体面,容我回去再细细品味。”
“沈畅涔,小姐让你这碟子蟹粉酥全部吃点,一点也不能剩。”
沈畅涔疑惑不解,“簌簌小姐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沈畅涔虽然不解,却还是一口一口将蟹粉酥全部吃完了,如他所言,一点渣子都没有剩下。
平心而论,蟹粉酥的味道很好,外皮酥到掉渣,里面的馅料却鲜甜,所有都是小小的一口,怕就是为了迎合小姐们斯里慢条的吃相,小姐们尤爱这种点心,喜欢就一泡茶,再吃些味重的,甜腻腻的点心。
但紧接着,五六个点心下肚,他就发觉了事情的不对劲。
他面色涨红,手臂上起了藓,呼吸逐渐不畅,沈畅涔端不住手中的白瓷骨碟,于是,簌簌听到了一阵脆响。
白瓷骨碟碎了一片。
簌簌只觉得畅快,她甚至不许身边的人去喊郎中,就躲在阴暗处看着沈畅涔痛苦挣扎。
沈畅涔在这种场合总是格外要面子,他就算是站不住了,却也靠墙撑着不让自己的脊背弯下去,他好声好气地求人,“我怕是吃坏东西了,劳烦您帮个忙,找个郎中来看看我,银子不用担心,我来付。”
簌簌拦得住身边的婢女,如春梅一类的,却也拦不住其他人。
下人怕出人命,慌慌张张地跑了,只剩下簌簌还在细细品味沈畅涔的痛苦。
春梅小声地提醒,“小姐,我们要不要去帮帮他,他看着也太可怜了。”
簌簌绾在头发里的宝石红头面在此刻却亮地发光,映照着簌簌漂亮的脸蛋,她长得像天上的菩萨一样温和慈善,此刻却由着心中的恶意增长蔓延,“不用,随他去,不是已经有人去叫郎中了吗,再怎么也不缺我一个。”
春梅满脸不忍,“不然小姐我们早些离开,看着还怪可怜的。”
簌簌躲在阴影后面,伸长脖子往外看,“不可怜我还不看呢?”
古时候没有过敏这一说,他们单纯把此类现象归结于运气不好,郎中对此也束手无策,只能开些降心火的药,劝那个倒霉蛋卧床修养一阵子,好的了便是好了,好不了那也只能听天由命。
簌簌恶毒地期望沈畅涔可以死在那碗蟹粉酥底下。
簌簌刚开始也不知道,她爱吃这些点心,喜欢那种甜蜜滋味融化在舌尖的感受,有了好东西自然想着要分给喜欢的人,沈畅涔扭头不吃,她还捻了往他嘴里送。
沈畅涔吃了,当天晚上却躲着簌簌去了书房一宿,簌簌直接冲向了他的书房,各种方法用尽了都不能让他出来。
后面簌簌才知道,沈畅涔不能吃蟹粉酥,当天晚上他起了满身的疹子,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无法呼吸。
沈畅涔从来不爱解释,有什么事情一个人扛着也就过去了,要不是簌簌找了守门的小厮,说了一通好话还塞了大把的银子,她现在可能还蒙在鼓里,以为沈畅涔在莫名其妙和自己冷战。
簌簌总是试图主动去了解沈畅涔的一切,但沈畅涔却喜欢把簌簌推向一边,全然不顾她的感受。
只可惜,沈畅涔没有像簌簌预料的一样死在那叠蟹粉酥下,他顽强地活了下来,郎中赶过来为他施针,下人将他扶到了卧榻上修养。
郎中摸着他有些过长的白胡须,“没事,静养些时日就好了,容我再给他开些药,是平心静气的。”
沈畅涔悠悠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