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十二年,簌簌死于一场大雪,这是一年中最冷的光景,可她走的时候,身上却只披着一件薄薄的披帛,房间内的炭火烧地只剩下了一捧灰,身边更没个人伺候。
可外面却敲着锣鼓,放了鞭炮,喜气洋洋的恭贺声传遍了偌大的府邸,远远望去都能瞧见满眼的红色。
真是个喜庆日子,不讨喜的人只有她,满身病气,看着病殃殃地讨人嫌。
簌簌喉咙发痒,咳嗽了两声。
今天是沈畅涔的升官礼,皇帝率先派人送了重礼来,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地下的人自然随风而动,送了大把金子银子,珍贵器物过来,曲意讨好。
前来拜访庆贺的人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们蜂拥而至,朝着沈畅涔涌来。
沈畅涔站在一旁,像一个冷默的局外人,被迫应付着这等热闹。
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簌簌身上。
酒宴好不容易散了,沈畅涔也确实是打算去看看簌簌的,他想把手上这件价值千金的鹤氅给他,可是走到一半,他的脚步就顿住了。
这种重大的场合绝对少不了皇帝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说不定都要被记录在案,送到皇帝手上去,他何必自找麻烦。
罢了罢了,沈畅涔只是朝着簌簌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转头掉了方向。
他那时候想的是来日方长。
沈畅涔怎么也没想过,再次见到的,是她已经有些青白僵硬的脸。
沈畅涔也是在簌簌死后的第三天才得知的消息,听到小厮来报时,他还不敢置信,簌簌的性格就是这样的,柔软而娇气,他们感情正浓的时候,簌簌身上磕了碰了,身上有点青紫痕迹都会闹出一番动静来,让他哄她,给她上药,一点小事都得闹出十分的动静来。
怎么簌簌死的时候偏偏就悄无声息呢?
可想而知,一定是假的。
沈畅涔最后还是打算去一探究竟,他从镂空红木椅上站起来,却发现双腿都在颤抖,他不得不让那个小厮搀着他,去了簌簌所在的别院。
通向别院的路蜿蜒曲折,地上满是杂草和泥泞,沈畅涔一身素白的襕衫下摆处占满了泥泞,越走越偏僻。
他当初怎么就舍得把簌簌安置在这里呢?
就算是怕皇帝疑心,他也该找个更加干净敞亮的地方才是。
沈畅涔站不住,他几乎是跌入房内的。
他的襕衫已经破了个大洞,膝盖处也被磕碰出了青紫,他走不动,可仍旧是爬向了房间内唯一的小木床。
沈畅涔触碰到了簌簌僵硬的皮肤。
好冷,像是在触碰一块冰,手指轻轻移向簌簌的鼻尖,她彻底没了呼吸,沈畅涔感受不到任何一点气流的存在。
簌簌是真的死了,死于一场大雪。
他向皇帝告了病假,说是前几日饮酒过度,寒风入骨,又令家仆们别来叨扰,不用刻意去寻他。
跑来通报的小厮早已被吓傻了,沈畅涔向来理智,这是他唯一一次放肆,“先……先生,毕竟死者为大,那簌簌小姐的事情,不用早做安排吗?”
沈畅涔不答,他已经无法听到外界的任何信息了,只有在听到簌簌两个字的时候,他的身体才能给出点反应,颤抖或是浑身无力,良久,沈畅涔才说话,“别唤她簌簌小姐。”
小厮不解道,“那唤她什么?”
簌簌生前最想当他的夫人,可是出于种种原因,沈畅涔没能娶她,于是簌簌在府邸里的位置很尴尬,下人们统一口径,喊她小姐。
小厮不懂,簌簌生前被叫了那么久的名称,到死后为什么不让用了。
沈畅涔的嘴唇干涩,“唤她夫人。”
沈畅涔好像是活着,又好像是死了。
他会呼吸,皮肤有温度,还拖着一条半残的腿替簌簌穿好了那件鹤氅,红色果然衬得她很好看,只是脸上欠缺了一点血色。
可是和簌簌凑在一起,他更像个死人,眼神黯淡无光,嘴唇干裂,连皮肤也近乎青白,他已经三天滴水未进,和死人比,怕也就只差了一口气。
沈畅涔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抱着簌簌回忆他们过去的事情,讲他们两小无猜的往事。
沈畅涔最开始只是簌簌家随意资助的贫苦书生,家境贫寒,后来因为一张好看的脸被簌簌看中了,成了他的玩伴。
正是青春的年纪,又整日黏在一起,两个人之间难免生出了些许情愫,沈畅涔会给簌簌骑大马,只要簌簌一声令下,再危险的地方他也去,再难得的东西他也拿。
就连簌簌第一次来了月信都是他陪着度过的。
簌簌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嚷嚷着自己快要死了。
沈畅涔到底比她虚长了几岁,见识也广,耳根通红地帮簌簌把垫絮洗了,亵衣亵裤扔掉,为她熬了红糖水,一整夜为她哼歌,揉肚子。
簌簌是沈畅涔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养护着的一朵花。
他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簌簌,他发奋学习,他努力考取功名,他在官场上学会了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手段,他踩着无数人的血肉和骨骼往上爬,他做一切,都是为了让簌簌成为最幸福的小娘子。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番模样呢?
沈畅涔抱着簌簌的身体,翻来覆去只晓得念这两句,“簌簌呀,我的簌簌。”
沈畅涔千算万算,却没能算计地过死亡。
三天后,沈畅涔被人从别院里拖了出来,强行灌下人参汤保命,他的头发一夜之间变得花白,脾气也更加阴晴不定,喜怒不形于色。
所有伺候过簌簌的,都被沈畅涔想了个由头发卖或是挨了顿板子,他更是不要命地争抢,在朝中官运亨通,朝中大半都是他的人手眼线,就连皇帝都得按着他的意思办事。
无人得知,沈畅涔的卧室被改成了灵堂,里面摆放着小小的骨灰盒,还有个牌位——沈畅涔之妻,簌簌,终日烛火供奉不断,摆的都是簌簌最爱吃的瓜子点心,还有近日里流行的各式精巧首饰,美好衣衫。
建安四十二年,沈畅涔以皇帝昏庸无能,为民请愿的名义,逼皇帝退位让贤,迎太子继位,他最大的爱好,无非就是看看杂耍,听些话本子,还有长时间地闭门不出,一副心闲意懒的模样。
建安四十三年冬,沈畅涔吐血而死。
那天,他照旧看杂耍,听话本子,偶尔兴致上来了,吃些甜腻腻的小点心,他吐血之前看的最后一场戏是小倩之死。
宋员外的女儿小倩被强盗绑架,同他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小厮天宝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强盗怎样凌辱小倩,最后,小倩无法忍受屈辱,一头撞死在了天宝怀中。
天宝侥幸逃出来后,拜别宋员外去当了兵,然后成了将军,为自己挣得了消灭强盗的活计,他带着兵剿灭那些强盗,为小倩报了仇。
大仇得报的那天,天宝就死了。
沈畅涔拍手鼓掌,扔了把碎银子下去,他夸张地笑着,“好,演得好,最后一段再来一遍。”
演天宝的小生几乎尝到了一点血的味道,他来回反复地念着这两句词,恍惚间,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情况比他更加不好,状似疯魔,只留下了一具躯壳,心愿已了,那副躯壳留着也没用了。
第二天,他就得到了沈畅涔已死的消息。
这好像是件好事。
沈畅涔是个心狠手辣的祸害,曾经做了许多骇人的大事,把控朝廷,有传闻说,先皇也是被他密谋害死的,现如今祸害被除,朝廷上下都像过了年一般热闹。
谁也不会关心沈畅涔埋在哪里,死后还有谁陪着。
只有在沈畅涔旁伺候了许久的小厮知道,沈畅涔死后的丧事一切从简,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埋在最偏僻的别院里,和他房间里的骨灰盒葬在一起,那个骨灰盒最开始来自于一个叫簌簌的姑娘,是沈畅涔死了许久的结发妻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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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