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怪物,方盐没想到自己受到的歧视比路子愿还多,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什么时候吃人了?一个个言之凿凿,你们是被吃过还是怎么地?
方盐匀速吸了两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跟精神病人斤斤计较。
路子愿端着大盘小盘回来时就看到方盐两手放在腿上,微微低着头,刘海遮住他的眼睛,给他增添了几分孤寂和冷漠。明明四周都有人,可方盐坐在那里就好像和其他人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天然屏障,将他从这个纷乱的世界中分离出来,外面的人闯不进去,里面的人也走不出来。
虽然路子愿觉得是他自己不想走出来。
恼人的嘀咕声骤然消失,方盐有一瞬间的出神,随即扬起脸,果然是路子愿回来了。他了然地勾了勾嘴角,别看大怪物不吃人,但作为这家精神病疗养院的史诗级核心传说,路子愿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毋庸置疑的震慑力。
在这样一个不能用常人眼光来衡量的小型社会里,被区别对待或许不是件坏事。
方盐加深了唇边的弧度,向路子愿展露笑颜。路子愿被击中心脏般夸张地摇摇晃晃,方盐真怕他把那几盘汤汤水水全扣他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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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正好,病人们如同餍食的猫,就近寻找最舒适的角落各自晒着太阳,方盐很羡慕躺在草地上就能呼呼大睡的人,可他现在只能回病房躺着——出来半天,他今日的体力值归零了。
“我决定参演你那部戏了,不过今天我累了,要回去休息。”
四处寻觅落脚点的路子愿霍然转身,两只幽黑的眸子在烈日映衬下更显得黑了,此时这双眼睛弯成了新月,含春带笑冲方盐一顿猛眨。
方盐快被晃瞎了,揉着自个儿的眼睛往东区走。
路子愿追上来,像个尽职尽责的大太监扶住方盐的手臂:“出演女主角绝对是你此生最正确的决定,等剧播出去你就是跟我同等级的一线影后,拥有无限人气的最红小花旦,你想象一下,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有万千猛男捧着玫瑰向你飞吻,那场面……”
方盐面无表情伸出舌头:“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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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区的住院区很安静,能自由活动的病人都出去了,不能自由活动的病人经过一上午的折腾也累了,走在昏暗的走廊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扶着方盐的路子愿一开始还有说有笑,渐渐的,路子愿的脸色变得苍白,每迈出一步都会回头向身后张望,神经兮兮地模样感染了方盐,方盐回头费劲只能连身体一并转过去,他刚有转身的趋势,手臂就被路子愿拽紧了。
“别看!”
路子愿的手在剧烈颤抖,连带着被他抓着的方盐也颤了起来。
方盐盯着路子愿手上暴起的青筋,他能感受到这个人是真的在害怕,可是这么安静的走廊,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啊。
除非,有鬼。
方盐的眼角蓦地一跳,整个上午路子愿的表现都很正常,他差点忘了路子愿最初入院是因为严重的幻想症。东区大楼内外的设计都有点问题,或许是这一点刺激到了路子愿,他犯病了。
高高个子的路子愿平日里挺直脊背,神采飞扬的样子确实有几分大明星的风范,然而眼前的他却紧缩肩膀,每跨出一步都像是在透支他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方盐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如果目前掌握的信息无误,他失忆前也曾受幻觉困扰,同样是见鬼,看看路子愿就能想象自己是什么状态。不过自己终究要幸运得多,过去的真真假假都被他暂时遗忘,而路子愿却要继续住在后山下的仓库里,面对整个院子的坟包。
也不知道那些坟包是不是空的,路子愿不会上山挖花时顺便把尸骨带下来了吧?
脑海中不由自主出现路子愿从山上扛下一具具尸骨的画面——
夜深人静时,路子愿用那把粉红色的小铲子掘开土地,埋入尸骨,堆成坟包,插上木牌,皎白的月亮被一层又一层流动的乌云盖住锋芒,星星变得耀眼起来,每一颗都是不甘陨落的亡魂眼睛,一眨一眨,伺机而动……
方盐打了个寒颤,脖子后面嗖嗖冒凉气,他反手握住路子愿过于紧张和用力而僵硬冰冷的手,快步走向病房。房门就在眼前,方盐伸手准备按指纹开门,路子愿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他那只伸出去的手。
路子愿的手很白,猝然冒出来很有惊悚效果,方盐被他突如其来这一下吓得心里直突突,呼吸不受控制地粗重起来,一直若隐若现的疼痛感在这一刻炸开,方盐脸上不多的血色尽数褪去,他连站着都成了一种奢望,身体摇摇欲坠间离门的方向又近了些。
路子愿急忙用身体挡住方盐,彼此距离突然拉近,方盐的视线毫无阻碍地望进那双神秘感十足的眼睛里,沉溺与清醒都在一瞬之间,下一秒的方盐屏住了呼吸,因为他看到路子愿的瞳孔在震颤。
那是无以复加的恐惧最真实的写照。
方盐的心跟着提到嗓子眼,说话的音量也不由得降到最低:“你看见什么了?”
路子愿全身都在抖,方盐觉得要不是抱着自己,路子愿可能已经落荒而逃了。
路子愿的嘴巴不停开合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方盐只好学着路子愿的口型一遍一遍重复:他在笑。
他是谁?
方盐左右看看,没看到人,两边的房门全关着,一排小瓦数顶灯贯穿整条走廊,尽头融进占据整个大厅的明媚阳光里。
察觉到他的脑袋动来动去,路子愿赶忙按住他的后脑勺:“别乱动。”
方盐想说“什么都没有咱们先进屋”,路子愿已然贴到他的耳朵上:“他贴门站着,咱们进不去的。”
方盐脊背唰地一下被汗浸湿了。
房门就在他面前,只是视线被路子愿的身体阻挡,看不到门前是不是真的还有个人。心里像是有个鼓在不停地敲,方盐憋住一口气,缓缓站直身体。越过路子愿的肩头,方盐看到了那扇一条纹理都没有的白色房门,门前空空,什么都没有。
警报解除,方盐的心脏开始疯跳,他看向路子愿,思考着该如何劝说路子愿放开自己去开门。视野通常不是一下子就能转移的,他看路子愿的同时余光还停留在门上,一个人形的影子突兀地显现出来,硬生生将他注意力又拉回到门上。
没有,依然是什么都没有。
方盐的额角渗出冷汗,理智告诉他刚刚就是看花了眼,直接开门进去不会有任何阻碍,但他还是慢慢移动目光,尝试用余光去瞥那扇门。
余光没办法很好地捕捉影像,他只辨得出那是个人的轮廓,个子比他和路子愿都矮,肩膀很宽看上去很壮,头颈曲线有点怪,就像,就像……那个人是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前!
方盐这次是真被吓到了,他不停吞咽口水来缓解喉咙的干涩,怕咳出声会引起那个东西的注意。
现在怎么办?跑吗?自己的身体状况跑不了两步就得送急救室。不跑就必须面对那个东西,那到底是个什么?鬼吗?
方盐的脑子乱糟糟,一下子有很多声音在吵闹,一下子又安静得令人心慌,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又尽数散去,到头来只留下那句路子愿说过的“他在笑”。
他在笑?笑?
方盐的恐惧和慌乱骤然卡壳,如果那东西背对他们站着,路子愿是怎么看到他在笑的?难不成自己看到的和路子愿看到的不是同一个?就算世上当真有鬼,密度也不可能高到一扇门前就站了两个,同一个又解释不通,那么真相就只剩下唯一的——
路子愿出现了幻觉,而自己受到感染也产生了跟路子愿极其相似的幻觉。
恐怖霎时消散,冷汗却如喷泉般冒个不停。差一点,就差一点他便被路子愿影响,成为路子愿见鬼体系里的一个撞鬼见证者,和建院之初那一百多位病人一样。
方盐闭上眼,等待着心跳恢复正常频率,而后猛然发力,将背对着门的路子愿推了出去。
路子愿的后背结结实实撞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路子愿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彰显着他和“鬼”撞在一起时的慌乱。
方盐眯起眼睛捕捉着路子愿的每个表情和动作。
路子愿背贴着门,身体剧烈扭动,应该是被什么东西箍住了脖子,箍他脖子的东西似乎比他矮,他的后脑勺紧贴在门上,小腿弯曲,脸向上仰,眼睛不停翻白,这是要断气的征兆。
方盐不认为这些生死一线的反应是能随随便便演出来的,他想把路子愿拉离那扇门,可路子愿肢体僵硬,根本不是用不上力的他能拉得动的。
千钧一发间,方盐脑子里又出现许多杂乱的念头,他自己都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扬手在路子愿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在他肩膀上一抓,团一团塞到自己嘴里嚼了嚼,咽下去。
他直视着路子愿失神的双眸,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说:“鬼被我吃了,你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