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镇的夏天蝉鸣炎热,江兰香这次足足隔了半个月才回家,但是江贺已经见怪不怪了,屋里热,江贺开着门写作业,江兰香在床边坐下,江贺头也不抬的说,“我今天早上去看了,没有从山西来的信。”
以往每个月,今天的日子都是代小武从山西写信寄钱回来的时候,这个月稀奇的居然没有,谁知道江兰香听了也不着急,她慢悠悠的跟江贺说,“我刚才从山西回来,他写什么信啊?”
江贺拿着笔的手一顿,这才抬了下头,“你去山西了?”
江兰香晃腿的动作一顿,“你不知道?我不是给你留了字条和钱了吗?那张字条还是特意找琴姐写的。”
“在哪里?”江贺问。
江兰香坐不住了,起身从厨房放猪油的花瓷盆下面拿出笔记早已晕染的字条和分文没动的五十块钱,她拿给江贺看,“你这几天没进厨房?你怎么吃饭的?”
江贺说,“在学校吃。”
“在学校吃?你每天中午不去找素素了?我知道你两每天一起吃饭我才特意多给你留了钱。”
江贺说,“她走了,她回去市里找她爸妈了。”
江兰香有些疑惑,“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走了?”
“她生病了,白血病。”
听见这个病,江兰香忽然一呆,她想起粱素冷白的肌肤,她以为小姑娘是天生皮肤娇嫩透白,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征兆。
江兰香手里拿着字条和五十块钱,缓慢的又在床边坐下,像是自言自语,“早知道上次就多蒸点包子了,她那么爱吃我做的包子。”
“她还回来吗?”
江贺说,“她要留着在市里治病,可能不回来了。”
江兰香说,“市里医院的条件好,去市里治病好。”
但她还是有些怜惜的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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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伏暑天。
理发店里开着摇头电风扇,江兰香进入店内时才吐出口气,觉得身上凉快了一些,今天有个学徒请假了,琴姐亲自上手正给人理发。
她回头看一眼江兰香,“小贺最近干什么呢,自从素素走了就没见他来过一次。”
“学习呗还能干什么。”江兰香从包里掏出指甲油,低头给自己指甲盖涂着,“他九月份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现在学校天天补课。”
琴姐问,“我之前介绍的那个卸货小工的活他也不做了?”
江兰香说,“早不做了,哪有什么空做。”
“你以前不是说他读书没用吗,现在怎么让他读了?”
“日子在变化,人的思想也要跟上喽。”江兰香对她说,“以前觉得活一天算一天,现在想来真是自私,等小贺考上大学,我们也在镇上买了楼房,这样的日子多有盼头嘛。”
琴姐给人理好发了,解开围布在旁边抖抖,理发的人走了,店里只剩她们两个女人,琴姐说,“你以后从良了,我店里的生意怎么办?”
“我手上的资源都给你,不过你现在都开着家理发店了,还要挣多少钱?要不你也干脆别做了。”
琴姐整理着围布,脸上气哼哼的,“我不挣钱谁给短命鬼还债。”
和琴姐算是老相识,江兰香知道她过去的事情,她不是槐花镇的人,是嫁来这里的,他老公借钱盖了新房,本来准备过好日子,结果在工地上被砸死了。
他盖房的时候还借着一屁股外债,家里只剩琴姐和公婆,她的那对公婆还年老体弱,本来嫁来他家就是看准这个男人,谁知道男人没了,还有一堆烂摊子。
结婚还没两年,镇上的人都以为她会跑,结果她没跑,她跟人说家里就剩两个老人了,她如果跑了,他们就全去见短命鬼了。
她一个女人家能挣多少钱,被要债的人逼命了,她就走上了做这种生意的路子,后来和江兰香认识,两人结识为伴,一直到现在。
已经快中午了,店里大概是没人进来了,琴姐扫完地,跟江兰香说去隔壁吃饭,江兰香说不了,她得回去给江贺做饭。
琴姐受不了的调侃她,“还真改行做贤妻良母了。”
江兰香哼了一声,提包走了。
学校的老师找江贺谈过话,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有培养计划,他们学校好不容易分到一个名额,江贺成绩优异,一直是拔尖苗子,他只要好好学,这个名额肯定是他的,绝对跑不掉。
江贺不做挣钱的零工活了,每天家里学校两点一线,江兰香也很少去歌舞厅卖酒了,她留在家里给江贺做饭,每个月都会收到代小武从山西寄回来的信,有时候一个月能收到两三封。
江贺偶尔会望着信封出神,他从来没收到粱素的信,他也不知道她的电话,他有时候上街能碰到杨晓梅,也顾不上她喜不喜欢自己了,江贺会跟她打听粱素的消息。
杨晓梅每次都会说,“治病着呢,应该挺好的,她连我也舍不得打电话。”
整个夏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完。
丁香花的花瓣掉落在地上,整条街都落满了,树枝上逐渐光秃,秋风翻飞起素净的丁香花,冷意将人包裹,江贺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深秋也来了。
他兜里装的随身听刚充满电,他塞上耳机,弯腰骑车往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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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萧瑟的十一月,江贺接到一个电话。
他的手机号总共没告诉几个人,沈川每天跟他一起上学,两人根本没有打电话的必要,赵启宇虽然跟他们不在一个地方,但是男生之间没事也不会打电话。
所以他一下就猜到了那头的人是谁。
他有些错愕的愣住,心头乱如鼓敲,直到那边的人先开口说话,“江贺,我是粱素。”
她似乎停顿了一下,但又说道,“我想回到槐花镇上去,你能来接我吗?”
她的声音轻如羽毛,飘飘然的不真实感,却掷地有声的传入江贺的耳朵。
江贺握紧小灵通,喉结滚动,“好,”
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想回来,江贺就去接她。
粱素跟他说了一个地址,是在城市的火车站旁边,他得坐火车去,挂了电话,江贺跟面前刚烧锅起油的老板说炒面不要了,从旁边跨上自行车。
老板追在后面大喊,“我都要开始炒了,你钱也没给!”
身后的声音几秒消散,江贺一股脑的往前骑,骑的飞快,他跑进火车站,气喘吁吁的趴在售票窗口问最近的火车是几点的,售票员说两三分钟以后,江贺从书包里翻出钱买了票。
他在这个普通平常本应该坐在教室学习的深秋下午,坐上了去接粱素的火车。
江贺从小到大没出过槐花镇几次,他坐火车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整节车厢里都是背着蛇皮袋子去市里务工的粗黑中年男人,他样子清清冷冷,眉眼端正,模样有些显眼出众,一眼就看出不大的年纪,列车员怕他是离家出走的小孩,还专门过来转了好几圈。
火车停靠站台,江贺看着周围的高楼一时没有适应,槐花镇上的所有楼房加起来都没有这里的一栋楼高,有人肩上扛着蛇皮袋子,袋子擦过他的肩膀,江贺才回神,跟着人流往出站口走。
粱素说的地址是千峰路的泊雅宾馆,就在火车站旁边,但是他不认识路,一路上抓着人就问,城市里比槐花镇上暖和许多,他穿着长袖长裤,一时间出了好些汗,但他还是专心的找泊雅宾馆。
走过绕过好几条街,江贺擦了擦汗,继续往前走,这条路上人不多,他走了几步碰到一个刚买菜回家的人,“你好,泊雅宾馆在前面吗?”
那个人还没回答,他左前方停着的小汽车开走,视线蓦然敞亮,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江贺。”
江贺顺着这道声音看过去,看见粱素站在电话亭旁边,她更瘦了,比他送她离开之前还要瘦很多,眼睛却还是那么大,皮肤透白的晃人眼,不变的是她依旧钟爱穿裙子。
粱素见江贺像是被吓得呆住没有回过神来,她忍不住先笑起来,江贺看见她笑,他忽然也笑起来,两人隔着几步距离,一直对视着,都笑的停不下来。
粱素忍着笑,朝他张开怀抱,“好久不见,江贺。”
江贺大步上前,抱住她,紧紧的抱住了她。
这个城市陌生的让他紧张和心慌,刚才一路的火车上,他想过无数种再次见到粱素的场面,他猜到她肯定在她爸妈这里受委屈了,所以才想回槐花镇上去。
他以为粱素会哭,会悲伤,但她还是冲他笑的那么好看,她喊他的名字,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胸膛轻靠着,江贺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浓浓的暖意缠绕包裹。
两人分开后一齐在电话亭旁边的台阶上坐下,粱素这才注意到他的书包,她笑道,“你怎么背着书包就来了?”
江贺说,“最近的火车两三分钟,舍不得回家浪费时间。”
他也注意到粱素手边只提着个塑料袋,他问,“我们今天就回槐花镇?”
粱素点头应道,“今天就回去。”
“你的行李箱呢?”
他记得粱素有个很大的白色箱子。
粱素低头拽了拽裙子,“我妈重新找了个男人,她又怀孕了,她说要留着钱生孩子,没钱给我治病了,我跟她吵了一架就跑出来了,在她家的那些东西我都不要了。”
她手里拿着塑料袋装的全是她的药,她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药,抬头看江贺,“江贺,我们现在就回坐火车回槐花镇,火车票钱我会还给你的。”
江贺说,“我说过,我的钱都给你花,以后不准再说什么还不还的事情了。”
两人走到火车站,问最早去槐花镇的车是几点的,定好以后江贺从书包里掏钱,他没翻到,他在书里都翻了一遍,他没钱了,他攒着的钱都在家里,每天去学校只带着午饭钱,来时候的火车票就是拿午饭钱买的。
粱素站在一旁等他翻书包,江贺有些窘迫的拉好书包,又抓抓头发,他突然想起来对粱素说,“我知道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