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冬末春初,他们的故事开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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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贺出门买酱油的时候,雨才变大的。
这雨也下的奇怪,明明一上午还好好的,和风细雨的舒服程度让人不觉期待着春天的到来,结果说翻脸就翻脸,狂风跟不要钱似的使劲刮,雨幕冷硬斜飞,硬生生把江贺又逼回屋檐下边,像是专门要将他困于此处。
隔着一扇不大的玻璃窗,沈川笑嘻嘻的探出脑袋来,“我刚才打电话问了,人气象局的说小雨转大雨,要下两个小时呢,你也别着急走了,进来先躲会儿雨。”
江贺看见他手心里刻意捧着的小灵通,“买手机了?”
沈川就等着他开口问呢,立马把自己的小灵通拿起来在江贺面前炫耀了好几圈,“我爸妈说我平时一个人在家看店不方便,就给我买个手机用。”
江贺又问,“你家不是接着座机电话吗?”
沈川立刻说,“哪够啊,我万一有事出门,总不能把电话线绑我身上,小贺贺,以后有人问你要电话,你就留我的号码,咱哥两还分谁跟谁,电话打我这儿来我找你去。”
江贺低骂了一声,不知道是在骂沈川给自己的称呼还是骂他的炫耀,把手里的酱油瓶又从玻璃窗内放进小卖部去,沈川已经给他开了门,他沿着屋檐走了几步,从左边进去了。
今天下雨,小卖部没什么人来,沈川把桌子搬出来,又从抽屉里拿了副新的扑克牌,交给江贺拆,然后又掏出自己的小灵通给赵启宇打电话,喊他来玩扑克。
赵启宇家离得更近,江贺刚把牌拆开,赵启宇就顶着自己的外套从雨幕中冲进来了,他身上被雨淋个半湿,一进门就抖抖外套挂在铁丝上,然后问沈川要擦脸毛巾。
沈川一边把他的外套拿下来一边说他,“别挂这儿啊,这还挂着腊肠,你弄湿了我家还怎么卖。”
从小一起长大,赵启宇早就知道他是这种小家小气的,也没跟他打嘴皮子,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上的雨水,让江贺发牌。
三人打过几轮,江贺牌技太好,沈川和赵启宇轮番垫底,沈川耍赖说再不让他赢他就不玩了,等到江贺这局出完牌,沈川把手上的牌一扔,“我不玩了!”
他忘了今天的牌局就是他自己组起来的。
“不玩正好,家里还等着我的酱油。”
江贺刚站起身就被沈川拉住,“我就说说,今天小卖部也没什么人来,你们再陪我玩会儿。”
赵启宇拍了拍沈川的肩膀,“早跟你说过江贺聪明,他会算牌,你以为他怎么赢?靠运气?”
江贺重新坐下,沈川和赵启宇说话的空隙,他转头看了看外面,雨仍然下得很大,雨珠砸在地面仿佛玉珠滚落瓷盘,一阵霹雳的抽鞭声音,倒也脆耳。
忽然有什么不同声响闯入他的耳朵。
是行李箱轮子翻滚的咕噜声音。
没几秒,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就进入了他的视线,她全身淋湿,身体很是瘦弱纤细,却拖着一个看起来很大的行李箱,有些吃力的终于站到了屋檐下面。
她的身影消散,而后又出现在小卖部玻璃窗口处。
江贺看见她敲了敲闭着的玻璃窗。
沈川还在和赵启宇说话。
江贺插洗着手里的扑克牌,拿腿碰了下沈川,“有人买东西。”
沈川站起身到了玻璃窗口,从里面推开玻璃,“你要买啥?”
“你好,有伞吗?”
江贺洗牌的动作渐缓,女生的嗓音听起来跟她瘦弱的长相不符合,平静、低沉、倔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像春天的丁香树开满了花,他抬着有力的臂膀摇了摇树干,那些花儿看似摇摇欲坠,却仍结实的长在树干上。一颗都没落在他的手心。
意识到自己不着调的形容,江贺笑了笑。
女生问完之后,沈川也有些不确定,边说边走到柜台后面的墙角,“我找找啊。”
小镇上的人一般都不怎么买伞,喜欢用伞的人家也不会到他家这个小卖部买,他爸妈进货时能进两把都算多的。
沈川在柜台的墙角找完,又把零食橱柜往前搬了搬,终于在犄角旮旯的蜘蛛网下面找到一把蒙尘的旧伞。
“还真有一把。”沈川拿布子擦了擦,走回玻璃窗前,外面站着的人问,“多少钱?”
“五块。”
“我不买了。”
整个小卖部就这一把伞,不卖出去就等着吃灰,沈川主动降价,“三块行不行?”
“我不要了。”
女生冲他摇摇头,直起身,转头看了眼外面的雨,她似乎想走,但抓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又轻轻握紧,没有行动。
沈川把刚才擦干净的伞放回橱柜后面,他关玻璃窗的时候也看了一眼外面的雨,“进来避会儿雨吧,这雨还大呢,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了,不买东西也没关系。”
“谢谢。”
“从那边的门进。”沈川指了指左边。
粱素拉着行李箱进门时候,三个男的都在看她,她看过来时,三个人都不约而同的转开了眼。
那边又继续打起扑克牌,粱素把行李箱放倒,拉开,从里面拿了条白毛巾,擦了擦自己身上的雨水,裙子早就湿透了,黏在身上,也没办法换,只能先穿着。
明明冬天才刚过去,街上的人还穿着薄毛衣外套,她就穿露腿露胳膊的裙子了,粱素从小就很白,皮肤白到像是能发光,五官优质,鼻尖还有一点小痣。
她长得漂亮,但是脸上惯常没有什么表情,冷眼冷眉看向人时颇有攻击性,让人觉着她不好相处,这也是江贺对她的第一印象。
她一直望着外面的雨幕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边男生的说话声音随着空气流走,根本没有引起她的注意。
沈川和赵启宇正在互相起哄,想问粱素要□□号但是谁也怂的不敢上,江贺转了转手里刚起好的牌,扔了对六出去,赵启宇推沈川,“到你了。”
这一局打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打完之后外面的雨正好停了,这场雨完全不按着天气预报,来得突然也停得突然。
粱素收拾好东西,拉着行李箱出门时正好迎面撞上刚从工地回来的沈川他爸,沈川他爸回头看了好几眼,把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这女娃是谁家的,以前没见过。”
有大人回来了,他们三个也不打牌了,赵启宇装扑克,沈川站起来搬桌子,“我也没见过,不知道谁家的。”
江贺从柜台上拎起自己之前买的那瓶酱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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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贺回到家时,代小武撩起厨房帘子笑眯眯的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他身上还系着围裙,江贺把酱油和剩下的钱递给他,说刚才下大雨没带伞回不来。
代小武只从他手上拿走了酱油瓶,说剩下的钱给他做零花,然后心情很好的哼着歌继续做饭去了。
家里的灯泡是低瓦的,照着家具一切都有些昏黄模糊,江贺走进自己房间,他的书桌挨着木窗户,桌上还摊着高二的试卷题。
刚才下雨,代小武给他把窗户关上了,江贺在椅子上坐了会儿,不知怎么,突然感觉一阵憋闷,他起身把窗户打开,未干的雨滴沿着窗棂滴答落下,一滴两滴,浸湿了他的白色试题卷。
下过雨的空气清新的沁人心脾,他家院里种着丁香树,刚才他打开窗户时,一条长满丁香花的粗枝干就挤进来了,空气中充满着丁香花的甜味,纯洁白色的花朵晃在他眼前。
吃过饭,外面没有再下雨,但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江贺开了房间里的灯,写了一下午的题,其实他能读到高二也是不容易,江兰香小学毕业,干的也不是正经工作,九年义务教育读完,江贺成绩好考上高中,但是她嫌花钱不肯给他读。
江贺那时候年纪小,又哭又闹还跟她绝食,江兰香也心狠,跟他说不吃饿死你算了,江贺在房间里闷头睡了三天三夜,他初中时候的校长来了,来做江兰香的思想工作,最后还是因为他主动提出承担江贺的学费,才让江兰香松口同意江贺去读高中。
江贺高一还没读完的时候,江兰香听说工地能赚钱,就不让他读了,江贺这时候长大些了,半软半硬,他是江兰香生的,打断骨头连着筋,有她坏点子的基因,最后气的江兰香牙痒痒,跟他说随他便,为此母子两还冷战过大半年。
晚上江贺准备收拾睡觉时候,代小武进来了,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鲜亮的项链戒指,他先是把一沓身份证给江贺,让他明天上学时候顺便把东西扔到垃圾场。
江贺正在拉书包,头也没抬,“你自己扔。”
代小武脸色拉下来几分,“垃圾场就在你们学校后面,你上学顺道就给扔了,记得扔远些。”
江贺还是没接,“我不干这种脏活。”
代小武生气了,拎起他刚收拾好的书包往旁边墙上一甩,什么书本卷子,中性笔书夹都掉出来了,散落一地,钢笔被砸坏,一直出墨,在白墙上留下星星点点。
“说的好像你没花过老子的钱一样,等着你妈回来给你做饭你早饿死了,明天把这沓身份证给老子剪了扔了,听见没有!”
江贺没吭声也没发火,走过去蹲下,捡起地上的东西,又把书包收拾了一遍,他刚把书包放在椅子上,代小武就拉住他的手腕。
“小贺啊,你就当给代叔叔帮个忙。”说着,他把塑料袋子往江贺手上一放,“这些手链项链可值钱了,扔了有些可惜,你拿到学校里去买吧,五块十块的随你高兴,怎么卖都行,卖了的钱你拿着自己花,当叔叔给你的钱。”
代小武走了,江贺仰面躺在床上,手背盖着眼睛。
代小武不是他亲生父亲,是江兰香的男朋友,在他家住了快有两年,以小偷小摸过活,至于他的生父,连江兰香都不知道是谁,她自年轻时候就当小姐,现在四十岁了,虽然说是转行卖酒了,但也会因为缺钱时不时回归一下老本行。
刚才代小武说花他的钱,这两年下来满打满算无非就是几顿饭而已,江贺笑了笑,第二天上学,他早早出门,站在学校后面的垃圾场,把身份证放进塑料袋里,跟那堆手链项链一起抛的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