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府登春 第16章 苏府

今日一早，黑头送来仵作的验尸结果后，便一直和李净说徐长亭的一些事，有关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李净揉揉耳朵，耐着性子听了一晌午。

桌案前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居中摊开的血布字体斑驳，歪歪斜斜，颜色已经发褐，李净垂眸静静端详着，血布上写着苏氏其一账本的藏处，应当是徐长亭暗地里偷来，以防不时之需。

方才李净便已遣小六前去找来，竟真从永兴坊三里前的老槐树下挖了出来，虽只是其中一本，但上面每一笔账目记录巨细，皆为历年来苏氏与官差勾结的贪污款，生意上的进收以及一些模棱两可的商单。

这么大的一笔款，应当不止一个徐长亭。

小六同李净说道：“大人，单凭这些物证已足够确定嫌疑，但若要前去苏府拿人，还差个人证。”

徐长亭原是唯一人证，如今死了从中牵线人，找不出与其勾结的其余官差，单单凭这些纸据捉拿苏氏，漏了幽州知府藏着的蠹虫，只会再出现千千万万个苏氏。

李净扶额正当想着，一抬眼看见门外一抹熟悉的人影，穿着卒役统一的玄色窄袖劲装，腰束红带，勾勒出男子紧致的腰部线条，显得身姿挺拔修长。

李净眼睛亮了起来，冲门外招手道：“小柳！你来。”

柳砚闻言一愣，“小柳”二字从李净的口中吐出真是不适，她学着窦唯一亲切的语气，激得人一身鸡皮疙瘩掉一地。

一旁的小六亦皱了皱眉：“大人这是憋什么坏水呢？”

李净不予理会，自顾自等着柳砚过来。

待他走近，李净将桌案上的血布摊在手心里，笑得和善：“你这么聪明，想必有什么办法？”

柳砚见李净一脸认真，挪眼看向她手中之物，垂目思量着，回答得认真：“属下拙见，如今既差个人证，倒是可从徐长亭周围人下手。”

“妻儿？娘亲？”小六思考出了声。

黑头紧接着反驳：“他尚无婚配，母亲不过是个需要人照料的痴呆儿。”

这时，仵作重新验尸的奏状遣人送了过来。李净一把接过，坦然翻看着。

她看完后又递给了面前的柳砚。

验尸奏状上所述，面部，发肤，四肢，指甲部分除了比原先细致几分，与原先并无很大的出处，唯一多了一项，仵作验了骨。

柳砚眉头漾起一丝惊诧：“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正是。”李净回答地干脆。

早些年间，徐长亭出衙门分派的一次任务，腿骨受了很严重的伤，伤至骨头，至今走路都有些微微跛脚。

“而这具尸首的腿骨却完好无损。”

柳砚微微点头：“大人的意思是，这不是徐长亭？”

李净眉头舒展开来，目视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但能看出她心情甚佳。

后半夜，全街上的人皆熄灭了烛灯，暗夜伸手不见五指，如黑洞吞噬深不见底，静谧得瘆人。有人悄无声息出了房门，一手秉烛，来到后院墙角下，站在渺无月色的夜幕中。

“这么快会不会太急了？”黑影低声问道，“贸然将人送去，他能把握住吗？”

柳砚拿着灯烛，微弱暗黄的烛光映照着他的脸，深不可测：“把握不住，他就不是幽州一方通判。”

次日，苏氏的人忽然不约而至，专门派人邀李净到苏府一叙。

来人是苏府上的管家，是领着春来入府的那位。

许管家引着李净，路过衙门口，看到窦唯一和柳砚一同在那儿，似乎在候着她。

李净走过去，窦唯一随口叮嘱了几句，让她带上柳砚，说是两个人好有个照应。

李净觉得好笑，毫不在意道：“莫非我此去是龙潭虎穴，要柳公子这样绝妙无双的人护着？”

一旁的许管家听罢尴尬得挠了挠头，绞尽脑汁思考着措辞，不等他开口缓和，他身侧那个俊朗卒役出声：“大人说笑。”

许管家皱了皱眉，抬起了头，没再想方才尴尬之事，倒是低声自语道：“这声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李净见许管家发着呆，挥挥手叫醒他：“许管家？”

他这才回过神来，继续领着人向苏府方向走。

到了苏府，苏老夫人竟在外已亲自等候他们多时，李净不明其意图，跟着她进了府。

府内庭院交落，檐角抱势，艳花芳草围满亭台六七座，苏府之大，大可纳阿房宫，而其内，苏府的人特地选了一处亭台设宴摆席，来招待李净他们。

苏老夫人一脸和善招呼李净入座，连同安排柳砚一起坐在她身边。

桌子设绫罗为垫，佳肴奇馔无不应有，从细入微，箸，碗，盘，筷枕皆为上乘玉石而刻。幽州虽为一城郭，却实为穷乡僻壤，能出苏氏这般一个富豪家族，罕见至极。

“不知夫人唤李某而来，是在何为？”李净开门见山出声问道。

苏老夫人命在旁伺候的丫鬟为李净添上酒，随后遣退所有下人，拿出了个做工精细的锦囊，放在李净面前。

“这是？”

苏氏罕见的和善，轻声道：“李通判殚精竭虑，为我儿揪出凶手，一点鹅毛心意，不成敬意。”

苏老夫人见李净抬手拆开锦囊，语含一丝笃定：“大人若有此物，往年后我苏家税赋定不成问题。”

锦囊内乃一块玉牌，可流通苏氏在大魏里外所有的商铺，调取银子。李净面无表情，看那块牌子看得认真，怕是不单单是赋税，此物若真落在她手里，不说幽州，上京富人百榜她亦能挤进去一头。

这的确是块不容人拒绝的肥肉啊。

李净脸色变得微妙起来，旁人看不透她此时在想什么，苏氏默默观察她的神情，生怕错过丝毫。

苏氏小心翼翼问：“大人觉得如何？”

“好啊，甚好！”李净答应的爽快。

此言一出，苏老夫人与柳砚同时微顿，前者肉眼可见欣喜起来，亲自又为李净斟满一杯酒。

“大人此言当真？”苏老夫人问道。

李净夹了筷菜，送入口中，不疾不徐回道：“真啊。”

“只是无功不受禄，夫人可有什么想要的？”

苏老夫人攥紧手中的丝帕，见眼前这位李通判津津乐道吃着饭，心中闪过一丝犹豫，按理说她既然收了这份大礼，那应当是通情达理的，贪财更好拿捏，可偏偏心中生出一分不靠谱之感。

李净看她期期艾艾，抬眸看她：“说不出口？”

“无妨，想想好了来衙门寻我便是。”说着，李净吃好了准备起身离开。

“等等！”苏老夫人连忙拦住。

李净停住脚步，回过身，见苏老夫人扑通一声跪下地，面露难色，与昔日高贵端庄的苏氏掌事人大相径庭。

她后退几步：“您这是……”

捅了多大的篓子？

“苏氏遭小人陷害，恐已深陷泥潭，烦请大人能伸以援手庇佑我苏家！”苏老夫人语气坚定震撼，听者无不动容。

李净好奇问道：“小人？可是那位已死的徐长亭？”

“是。”

李净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小人既死，今后何来威胁陷害，老夫人多虑了。”

苏老夫人又道：“人虽死，难免会留下害人的伪证。”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柳砚冷冷开口：“人死单凭一张伪证，苏氏产业万千，自诩行事磊落，夫人何必下此血本，何苦担惊受怕？”

苏氏身子微愣，镇定道：“小人难查，自是要防着些好。”

柳砚不予理会，接着说：“再者，夫人既求人办事，却处处隐瞒，令我们大人何处？”

苏氏目光掠过柳砚，微露一丝凉意。

柳砚侧身对李净说道：“大人，此事怕是……”

“此事我准了！”李净利落的声音横插进去，打断了柳砚。

回去的路上，俩人一路无言，李净察觉到了气氛的些许异常，想必柳砚此时定是满腹疑惑，她没说什么，自顾自走着。

路过街边的卖糍糕的小摊，李净碎步过去，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一包。她顺手摸到别在腰间的那块玉牌，觉得有些硌手，柳砚站在她身边，看了一眼她手中那包点心，也拎了一包起来，递给摊主一块碎银。

“一并付了。”柳砚淡淡开口。

李净一脸狐疑望着他，下一秒听到柳砚清冽的声音，她顿时就不奇怪了。

“就当属下阿谀奉承大人，想讨一些甜头。”他语气听着诚恳，随即又略微不好意思，“这点心虽拿不出手，只是如今我身无长物，还请大人笑纳。”

李净扬眉，从前不知道，只觉得柳砚讨人喜欢，是因他谦谦君子，颇通人情世故，书院大部分人皆喜与他交谈，连街坊间的总角孩童都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再者，亦或许是因为他那张圣人玉面叫人赏心悦目。

然而这些天相处下来，除了不似从前少年样意气活泼，看似别无二致，可每当李净与柳砚四目相视，总感觉那双眼睛冰冽彻骨，阴雾霭雾，那些温和得体皆是伪装，面具之下满是算计。

他将讨好巴结说得那般纯粹坦荡，殊不知何时便在你背后捅一刀子。

李净无声蹙眉，嘟囔道：“糍糕怎么了？”

人家至少是实心的，能一眼看透。

柳砚见眼前少年没心没肺撕开包纸，丝毫不嫌弃吃起来，一时随口忍不住问起来：“大人在苏府是没吃饱？”

李净想起方才在苏府吃的还不错，也不少，于是挽尊道：“我去苏府是干正事，又不是去吃饭，自然没吃饱。”

说完，李净低头继续品尝她手中美味的糍糕。

柳砚若有所思点点头，半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漫不经心说：“大人喜欢吃黄瓜？”

李净手微顿，一脸费解地抬头看着柳砚，这实属没话找话了。

“不喜欢。”李净回答道，“怎么？要拿黄瓜巴结我啊？”

话毕，李净脑海中连想柳砚带着几大篓筐黄瓜，气势如虹地在衙门摆一道。她连连摆摆头，将这个画面驱逐出去。

“不喜欢为何要吃？”柳砚眸光闪烁，可明明方才在苏府庭院，她一直只夹那盘黄瓜，若是不喜欢，那是什么？

李净随口一道：“其他菜太远了，单纯不想动。”

这个答案是柳砚没有想到的，他一时凝噎，正当他想着什么措辞之时，身边之人的声音传来。

“再说，这世上我讨厌之事多了去，难道我都要逃避？而现在，你不也是昧着心意来奉承我与知州大人吗？”

从前，在李府，父亲管教甚严，单是在用饭上，莫说是一盘黄瓜，父为了让她不挑食，逼着她吃了很多她讨厌的东西，每次她被恶心到快要呕吐出来，等来的是一个月都要吃这些东西，直到不吐为止。

父亲说吃这些对她的身体好，她从小被夸懂事乖巧，不轻易忤逆双亲意愿，以致再看到那些食物，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吃下去。

“能逃避一会儿总是好的。”柳砚此时语气不似原先平淡，反而颇不认同，“不论旁他，单凭心意，你若不喜黄瓜，那便不吃它，你若不喜同我讲话，便不用耐着性子句句回应我，这些皆是在大人掌控之内，无人可束缚，何不逃避一会儿？”

“至于那些违背心愿，跳脱在掌心之外无法控制的事，亲力用心为之即可。”

无人可束缚，李净竟忘了，她早已挣脱开了，不是李府深闺当中的嫡长女，而是在幽州独当一面的李通判。

难怪他们喜欢与柳砚交谈，她现在大概应该深有感受。

忽然，面前猝不及防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李净抬眸，柳砚靠近她的那只手朝她倾斜而来，宽大的掌心中放着油纸包装好的糍糕。

什么意思？

李净微微扬眉，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起来：“不用了，我吃一个就够了。”

“嗯？”柳砚此时闻言侧身，目光有些茫然，随即反应过来看向自己手臂的位置，顿时反应过来：“大人误会了，这个是给小六的……”

不是给我的！她差点破口而出。

李净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她决定还是先收回方才对柳砚的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