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取自‘九陌风和不起尘,平湖冰解欲生鳞’的风和,愿望朕的女儿一世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我永远记得,小时候趴在父皇的怀里,在御案上被父皇拉着手写下自己的名字。
赵风和。
这个寄予了皇帝对小公主最美好祝愿的,是雁国小公主的名字,也是我的名字,回忆自脑海深处浅浅而来,令我一时怔住,有片刻的犹疑——
这难道是梦?
从清醒过来,到此时此刻,我换了具身子,也换了个名字,倘若真的是梦,偶尔抚摸过自己身上姣好的肌肤时,我竟不想从这场大梦中清醒过来。
我诧异的看着贺知行,未曾料到竟会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一瞬间,我居然有些分不清到底那场火和少年是梦,还是当下的姜卫河是梦。
仿佛记忆中和记忆之外,一下子就被这两个字串联了起来。
这个名字,就好像一个开关,一下子将我从混沌中抽离,将血淋淋的,我一直逃避的场景摆在了我的面前,令我不禁颤抖。
贺夫人却比我还快一步,听到贺知行提到这两个字,立马欺身去堵他的嘴,责怪道:“闭嘴!风和乃是长公主殿下的名讳,怎么能给姜姨娘,你还要不要命了,她还要不要命了!”
那人却呷了口茶:“有什么要紧。”
贺知行仍然是笑着的,他笑起来很好看,只是薄唇微微勾起,抿成一条线,一双鹊眼直咄咄的望着贺夫人,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
贺夫人听了才是要命,赶忙压低了声音说:“胡闹,你这混小子,就爱装糊涂。长公主殿下三年前薨于长乐殿大火,虽然陛下下令厚葬了长公主,痛心疾首,却听不得谁提起她,私下里到处流传长公主殿下身亡之事同陛下有着莫大的干系,你怎还敢明目张胆的让你身边的人叫这两个字,快别说了。”
贺夫人说得轻,我因站得近听得一清二楚,忽然想起昨晚上在花园里似乎也听贺老爷提起过……
听他们这样一说,原来距那天过去已经三年了,可在我的记忆里,却好像还在昨天。
“朕才是雁国的皇帝,普天之下,都要听我的号令,你只是个女子,赵风和,你为什么总要挡着朕的路!”
少年还不及及冠,一身皇袍穿在身上似乎大了些,他举着长剑,如同青松一样立在我的面前,刀刃因他放肆的力道已经割破了我脖颈间的皮肤,他只需要稍微用力,便能取走我的性命。
可是他没有,他站在我的面前,放肆的大喊,厉声质问,似乎是想要发泄出这么多年的隐忍与怨恨。
他的身后站满了身穿铁甲的士兵,所有的刀剑都对准了我。
而四周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倒着宫人内监,那一张张都曾是我熟悉的面孔,离我最近的一个,就躺在我的脚边,她跟我最久,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她本挡在我的面前,可在变故发生的一刹那就被少年一剑刺穿了心口。
鲜血流了一地,我站在血泊中同他对峙,他肆意的的嘶吼着,但我的目光却只能怔怔的望着他身旁的一张八仙桌。
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但是全都已经冷透了。
那只窑烧鸡,三个月前还是只毛茸茸的小雏鸡,我用玉泉山的泉水喂养,吃着最好的精米,下午杀它的时候我竟有些不忍心,可是想起他最爱吃鸡腿,还是命人下了刀。
那蝶桃花酥,揉面的时候我揉坏了三次,可能味道不会太好,但我仍记得小时候,他最喜欢偷偷到我宫里来撒娇要桃花酥吃。
那道水晶虾饺,那条清蒸鲈鱼,那碗猪蹄银耳汤……一道道美味佳肴,早已凉透了。
我明明做了好久……
可是他一口都没吃。
窗外冷风吹过,门帘晃动着,仿佛在嘲笑。好像许多事,经过漫长的岁月,只有我还记得,只有赵风和还记得。
眼前的少年慢慢看不清,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点伤口都没有,但我却痛得想哭。
“姜姨娘?你怎么了。”
我被这一声喊回了神,呆呆的望着前面,渐渐的才看清一个人影,是贺知行。
他伸手来在我的脸上沾了一滴眼泪,微微皱眉,没有说话,他身后的贺夫人接着问道:“姜姨娘如何哭了,莫不是被吓的?”
说完,贺夫人又瞪了贺知行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责怪,看,叫你提起长公主的名字,居然把人吓哭了。
贺知行却紧紧的盯着我,神色莫名,似是没想到我会哭。
我立马回过神来,后退一步,擦了擦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解释说:“妾失礼了,听到公子要替妾取长公主的名讳,妾……有些害怕。”
贺夫人这才笑了:“你莫怕,别管这混小子心里打的什么歪注意,你只记得他说的只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他是故意说这些想让我打消给你改名字的想法,弯弯绕绕,同他父亲一模一样,不成想把你吓着了。”
贺夫人说着上前,挤开了贺知行,又拉起我的手,将她手上戴着的那只羊脂玉镯子给换到了我的手腕上,叹了口气。
“我老了,他前头五个姐姐,独他一个男丁,从小锦衣玉食惯了,这么大年纪了还说不肯成亲,难得瞧见他身旁有人,你是个好的,名字什么的便由你,卫河卫河,念惯了也顺口。”
这便是妥协了。
又听她道:“行了,你们先回去收拾吧,后日就要启程,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下去。”
说完贺夫人拍拍我的手,转身又瞪了贺知行一眼,冲着我们摆摆手,似有些累了。
贺知行也不客气,笑得贼贼的,冲着贺夫人行了个礼:“什么也瞒不过母亲,那我们就告退了。”
说完,他拉着我的手腕就走,我只得匆匆向着贺夫人行了个礼,就被他拉了出去。
走出贺夫人的院子,贺知行才放开我,转身对我说:“我不过是随意说说,一个名字而已,竟能将你吓着?”
我已经恢复了情绪,一把甩开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回答:“谁叫你故意提起长公主的名讳。”
“长公主是名讳又如何,却不知你这样胆小,连我都不怕,却怕一个名字。”
贺知行这厮委实是……混帐,我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风和这两个字,但不用多想,这只小狐狸也不是心血来潮。
只不过被他这话弄得我大哭一场,我有些怨他,更多的却是狐疑。
可见他当真坦坦荡荡的说自己是随意提起,我便不好再多问。
这一遭弄得我的心里堵堵的,眼见着太阳快要落山,我心思微动,问他:“你管我怕什么,贺六公子,我饿了,你的鹤鸣馆有小厨房吗?”
我心气不顺,语气便没那么客气了,睨着眼瞥向他。
贺知行乐了,兴许是从未见过像我这样对他的妾室,饶有兴味的反问:“怎么,我贺家缺了丫头婆子,需要你一个姨娘去小厨房亲自找食吃?”
什么姨娘来姨娘去,先前还叫我姜儿呢,呵,男人,想想都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我没搭话,一直跟着的秋云开口替他回答了:“鹤鸣馆是有单独的小厨房的,姨娘是要下厨?”
我嗯了一声,还是女人更懂女人。
小橘就兴奋道:“姨娘还会做菜?”
她刚说完,就被贺知行盯了一眼,小橘立马就被吓得不敢开口了。
秋云打圆场道:“姜姨娘虽出身贫寒,但也是良家子,下厨想必轻而易举,奴婢知道小厨房在哪儿,姨娘跟奴婢来就是了。”
说着,秋云做了个请的动作,我抄起手,冲着贺知行轻哼一声,就跟着秋云走了,小橘见到我离开,也赶忙跟了上来。
我曾是雁国最得宠的小公主,后来父皇仙逝以后,又经历了谢太师代政一事,我从懵懂无知到杀伐果断,说实话,若非眼前我醒来是姜卫河这个身份,我还当真不将贺知行放在眼里。
这是我偷来的命,尽管如今只是个小小的妾,却也不想委屈了自己。
跟着秋云一路行至鹤鸣馆的小厨房,说是小厨房,以贺知行这个身份,又怎么可能小到哪里去,我四周打量了一圈,各种食材应有尽有,还样样都是好东西。
我卷起袖子,深呼了一口气,选了几样食材就摆弄起来。
其实我不怎么会下厨,只是谢太师代政时,尝了权利的甜头,曾数次在那个少年膳食中下毒,企图取而代之,他依赖我,我也疼爱着他,慢慢的便学了些菜式,都是他喜欢的。
今日贺知行提起赵风和这个名字,将我心中的阴郁全数勾了起来,想起那桌凉透的菜,若不做点什么,我怕控制不住自己脑海中的失意。
此时节正好春暖花开,我便叫想要帮忙的小橘和秋云去摘了不少新鲜的桃花瓣,用来做成了粉色的桃花酥。
等将最后一道窑烧鸡摆好盘的时候,外边天已经黑透了,我望着灶台上四五碟冒着热气的菜肴,禁不住的鼻尖泛酸。
桃花酥,窑烧鸡,水晶虾饺,清蒸鲈鱼和猪蹄银耳汤……
我其实只会做这些,一同那天被大火烧尽的一样。
怔忪得发神,一只手却夹起一筷子鱼肉放进了嘴里,评价道:“味道不错,不曾想我的姨娘还有这份手艺。”
我才抬头看贺知行,忙活了这么久,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跟来的。
“好吃吗,那全给你吃。”看着他一一品尝,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