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还未亮,天幕尚且带着蓝色暮霭,低垂间几颗隐隐的星子,娥眉一般的弯月仍可窥见。
但裴容诗已经早早起床,而裴容诗梳洗时,云香已做好了膳食,另备了一份,装在食盒中遣人送给楚夫子后,便伺候裴容诗用早饭。
吃过早膳,才刚刚过辰时三刻,但裴容诗思虑着前几日课业暂缓,而三日前新学的文章这几日也不曾看过,应当要到学堂去复习,于是早早带了书箱到墨池居去。
进得门时,却见楚淇已经坐在书案前,垂眸认真,正写着今日教习内容,裴容诗上前问好后,便也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此间时间尚早,裴容诗身边只跟了一个小丫头云英,是专门磨墨泡茶的,此时便自觉取了一旁小柜中的茶叶茶具,转到墨池居所配的小茶室里煮茶。
裴容诗自己取出纸张,又取了墨砚开始磨墨,楚淇抬头看了,又起身匀出自己已经磨好的墨水,放在裴容诗桌案上,“你且用这墨写字,可还记得前几天的文章内容?”
裴容诗点点头,楚淇便道:“你且自己默一遍,写好了拿给我看,若有遗漏错失,我便再给你讲一遍。”
裴容诗又点头,样子格外乖巧,楚淇微微笑了,便又回到自己的位上,继续写着文章内容的详解,力求讲习时通俗易懂。
这时太阳才慢慢升起,晨光从格扇窗中透进来,盈盈而柔软,窗外的紫藤萝在清风中微微晃荡,打下一抹倩影落在裴容诗的宣纸上。
裴容诗才循着夫子所讲文意,慢慢默到第二段,便听身后门扉一响,以为是哪个小厮侍女,便不曾抬头。
谁知那人到她旁边停下,已经站到了楚淇桌案前,于是她抬头,却见是个年轻的女子,身着宫中女官服饰,单从衣着上打量,便知应当是哪位贵人身边的贴身女官,只是看着脸生,从前应当没有见过。
那女官先是对着裴容诗福身行礼,“裴小姐好。”
之后便又转向了楚淇,俯身行礼,动作标致大方,可见是得过极好的利益教养的。
裴容诗见这女官似乎不过十六七岁,而样貌秀丽可人,气度不俗,心里便缓缓想道:这样的女官我若见过,定是可以记住的,只是她进来虽然先朝我行礼,但朝着夫子却更加恭敬,想来本就是认识夫子的,只是不知道是宫里哪位贵人要寻夫子?
裴容诗自己心里百转千回间,却又猛然想起,宫里的恪靖公主似乎也曾受过夫子教授,昨日也曾以师位参宴。
果不其然,便听那女官道:“见过楚夫子,恪靖殿下请夫子到宫中一见。”
楚淇看一眼那女官,又看看桌上教案已备,便缓缓搁下笔,看了看女官又看看裴容诗,说到:“不知殿下有何吩咐,在下今日需得给裴小姐教授课业,若无要事,恐怕难有空闲。”
裴容诗听了,却微微睁大了眼睛,几乎想问一句:夫子,您不去不要紧,只是别拿我当理由哇!
谁知那女官似乎料到此情此状,只是笑眯眯地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裴容诗连忙眯眼细看,只见是一块和田玉凤纹令牌,裴容诗又睁大了眼睛,心里不自觉惊讶:请夫子进宫,居然要拿赵贵妃的令牌来吗?
只见那女官微笑道:“若无要紧事自然不敢打扰夫子,只是奴婢是遵赵贵妃之令,请夫子进宫为公主画像。”
楚淇没有答话,面上平静。
这厢裴容诗看看他的脸色,又看看那女官,又再次去看夫子,却听那女官又微笑着说:“夫子初到都城时曾沿途卖过一些书画,贵妃娘娘偶然得了,甚为赞赏,又知夫子曾教习过公主,于是遣奴婢来请夫子,为公主作画。”
这次楚淇听了,却慢慢站起,拿了案上教案解注,走至裴容诗案前,将其放好:“小姐且看看,今日通读此文便可,不必强背,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先去问问你兄长,待我明日再给小姐讲解。”
裴容诗拿起看了看,点点头。
见这小姑娘并不开口说什么,楚淇便道,“还请岳女官带路。”
那女官于是面上带笑,又朝着裴容诗一礼,随后便与楚淇出门去。
裴容诗回头去看,一时之间却被门外树影晃了眼睛,于是又转头看看那叠教案,此时茶室门口伸出个小脑袋,正是方才在煮茶的云英,探头探脑道:“小姐,那茶还喝吗?”
“喝啊,只是要劳你灌进茶壶,提着跟我一起去找哥哥了。”裴容诗将教案拿在手里,支着脑袋看,只见墨字文雅端正,红朱批注,只是字迹中有一笔撇却格外奇特,像柳叶一样,可见潇洒自如。
想来夫子是担心龙飞凤舞之字不便裴容诗学习,这才写的端正隽雅,只是常言道,字如其人,故而其中气韵也不好完全遮掩。
太阳渐高,云英倒好茶汤,用了锦袋保温,裴容诗便去寻裴元辰看书写字;而另外一处,楚淇不多时便进了宫。
仍旧是方才的岳女官带路,楚淇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今日画像是在御花园的湖边凉亭中,故而要穿过一片假山曲廊。
刚走进假山小道中,拐过弯角,却见岳女官行礼,便退回离去。
楚淇一顿,就感右侧手腕被一扯,他略踉跄一步,便跌进假山一侧垂垂杨柳的阴影中,一身雪裳的少女牵着他的手腕正眉眼具笑,不似平常那般冷淡疏离。
楚淇往后扯了扯手腕,却没能挣脱开来,于是微微叹气道:“还请公主松开在下。”
赵烟却将楚淇的手腕提起,微笑着合紧了手指,“夫子不是一向知道我的吗,我是吃软不吃硬的。”
楚淇抿唇,又道:“今日能为殿下作画,草民不胜荣幸,分外感激。”
少女微微挑了挑眉,便慢慢放开了楚淇的手,却仍旧笑盈盈的,看着楚淇默默往后挪动的步伐,一步步逼近。
只是楚淇再往后走了一步,便觉脊背碰上了假山石,实在是退无可退。
而赵烟笑意盈盈,却没停下脚步,缓缓靠近楚淇,两人之间,惟余一步,她却轻笑一声,又歪着头,略略前倾,笑着道:“夫子在说谎,夫子其实并不想见到我,不是么?”
于是气息便扑在楚淇脖颈上,温温热热,却刺的他想往后退,可惜后背已经抵上了假山岩石,一步也退不得。
少女比他低了一个头,此刻歪着头仰面看他,楚淇方一低头,两人便直直地对视着,轻而易举便望进少女如墨玉般的眼眸中。
看着少年眼中的冷静,赵烟忍不住轻笑,默默地伸手抵上他身后的石壁,这样打远瞧着,仿佛是两人相拥一般。
“夫子与我久别重逢,竟没什么话要说吗?”赵烟笑意不减,“从前夫子刚来王府的时候,我记得夫子可不是这样的,如今夫子虽不再教授于我,可是好歹算得上相识一场呐。”
楚淇只能沉默着努力往后靠。
少女挑了挑眉,“难不成我是什么蛇蝎,唬的夫子竟不肯与我叙叙旧?”
“并非,只是……在下好像记得,昨日才与殿下见过吧?”楚淇冷静道。
这话却逗得赵烟笑出声来,她支着山石,微微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有些翻起的雪色衣袖,随后便道:“夫子且去凉亭里等待,我还要去换身衣裳,不过夫子觉得,是胭脂红好看还是莲瓣红?”
“草民不敢置喙,全看公主喜好。”楚淇垂眸,看起来倒格外恭敬。
少女却微微笑了,提着裙子转身朝外走去,她踏上石阶,于光亮中回头看楚淇,一双眼眸闪烁着明灭笑意,“夫子,待会见。”
少女转身离去,四周静谧。
楚淇却忽然默默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嘶……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楚淇。”
在外守着的岳女官此时走进来,仍旧带路。
等楚淇到了凉亭中,画具已经一应摆好,湖旁的花窗里风景一片晴好,美人榻边一盆栀子香气浓郁,两侧珠帘揽起,香几上白玉香炉中,升腾的檀香怡人惬意。
楚淇坐好后打量着窗外风光,而不多时便听身后少女步履轻盈,胭脂红的裙角从楚淇身侧拂过,繁复织锦的袖子上,珍珠润泽美丽。
赵烟乌色云鬓娆娆,清冷眉间一点花钿,如山茶花般美丽动人,丹唇如画,而少女及笄年华,略作点缀,便皎如天边朝霞,灼若绿波芙蕖。
赵烟走到美人榻上坐下,轻轻倚靠,少女唇角微微勾起,而眼睛里盛着隐隐笑意,和着明媚景色,正是一番好风光。
楚淇调着颜料,认真的看着眼前人,便开始提手作画,凉亭中只有几个宫女在门口侍立,除了画笔微微的拂过画纸的声响,便再无其他,一时间静谧如梦。
而天地间明亮灿灿,清风徐徐,水波粼粼,偶尔能听见湖水中鱼儿游曳,划过一道痕迹,震荡清波涟漪,然倏忽间便钻入水底,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