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想跑?!”大门处传来一阵喧哗。
王稳回头一看没了烟微,暗骂一声,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剑过去。
烟微看见王稳害怕得发抖,伏地求饶:“您饶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王妃说,说只要孩子生了,我就能回去,是王妃亲口对我说的。”
王稳冷笑一声:“哼,你若是真心伺候你主子,我说不好念你忠心还能饶你的命,可你是卖主求荣被王妃发配至此,你这等小人活着也没甚用处。”
“没有,不是,我只是说她月事没来,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是王妃自己猜的,我没有,没有……”不等她说完,王稳的剑已经刺穿了她的胸膛,她惊恐地低头看着贯穿身体的长剑,倒在血泊中。
王稳拔剑,听房中有人一声大喝:“住手!”他一咬牙,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好,今晚这事有些失控。
阿满正就着稳婆的手喝参汤,忽然被一声爆喝吓了一跳,看见一条人影破门而入,那稳婆急忙将手中的汤药往她嘴里灌,未得逞就被人揪小鸡一样提起,扔了出去,竟然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驼子。
而无常在门口拦住了王稳,正僵持。
“孩子都到手了,还管娘做什么?”无常笑道。
“你休要管闲事。”
“在我这里就是我的事。”无常看了眼阿满,又问,“是杨涤洲让你来的,还是李慈焕让你来灭口的?”
王稳冷笑一声,拔剑刺过去。
无常轻轻一拨,剑便刺歪,他笑道:“想杀我段五常,你还嫩点儿。”
王稳神情一凛,往后退了一步,见聋子和驼子合围上来,说:“你要什么?”
“留下她。”无常说,“杨涤洲要这孩子给景王留后,若是这孩子有这个命,他长大了知道是谁杀了他生母,能饶得了你?若是没这个命,留着她又有什么干系?都不过是小卒棋子,何必为个女人这么卖命?”
王稳捏紧手中剑。
“哈哈哈,你还能杀尽所有人么?”无常出手,一掌握住王稳捏剑的手,一推,将王稳推出团城门外。驼子关门,聋子将那稳婆的头割下,扔出墙去。
“去吧!”无常说:“此生不见!”
阿满此时脑子有些慢,等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我的孩子?”
无常说:“他不是你的,你养不住他。忘了吧。”又说:“好好活着,总有再见的机会。”
“是他要来杀我么?”阿满目光落在摔碎的药碗上。
没有人答话。
阿满痴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几乎声嘶力竭,也像哭,肝肠寸断。
无常三人面面相觑,退出门去,去收拾残局。
阿满笑累了,哭累了,呆呆地坐着。她明白了,为什么王妃突然会对自己如此殷勤----烟微的话她听见了;她能活到今天,是因为王妃想要这个孩子,然后杀她灭口,这样既有了孩子,世界上也没了她这个时刻昭示景王污点的人;她明白了,景王最后的那个背影就是他留给她最后的一面。
这就是她深爱的景王啊,始于春日中的温柔笑颜。
阿满靠倒在肮脏的墙壁上,回忆起那个她深爱的男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绝望心痛之余突然觉得从心底里幽幽地松了一口气,她意识到自己在这种时候产生这样的感觉很不可思议,警醒地把她从崩溃的情绪中拔 出来,再细细地在心中确定,的确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阿满感到难以置信,但是她向来觉得自己的心是最不会欺骗自己的,看到他的绝情抛弃为何自己会是这样念头,这样一想,她不禁又问了一句,自己所为的深爱,究竟是什么?
阿满呆呆地跪在那里。
已经到了正月,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风吹开阿满额前的乱发,冷意让她瞬间清醒过来,有些受不住,但又有种让人难据的爽快。她静静地跪坐着,静静地想。
月上中天的时候,阿满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不算深爱,甚至不算感情,这只是自己对富贵的仰望而自我迷惑出来的幻景。她终于正视自己曾出现过无数次的念头:她爱看穿着蟒袍华服的李慈焕,爱看高贵骄傲的李慈焕,若他是街边的乞儿,即便是一样的样貌,也未见得有多让人迷恋。她爱的是他的富贵,是富贵权势堆砌起来的所谓气度风华,她那般辛苦也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一些,让自己的生活变得从容优雅,正因为她求的是他的富贵,她的好日子都是李慈焕给的,才会让她如此难以割舍,难以放手,才会让她这样卑贱卑微。从前是身份的卑贱,之后便是丢弃尊严的卑贱啊!阿满想到这里,再难以忍受自己的自甘轻贱和毫不自爱,再难以忍受当初在人前的那样奴颜婢膝,她的尊严,在这一场感情里,被践踏得如同烂泥,最可恨的这踩出第一脚的竟然是自己!阿满的热泪夺眶而出,顺腮落下,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敲在她裸露的胳膊上,本就冻僵的皮肉一下一下痛彻心扉。
回过头来再一想,那自己对李慈焕有几分真心,李慈焕对自己又有几分?在这种时候,阿满再难以欺骗自己,细细地回想当初,自己对李慈焕做的事在做时便是去做了,只想着应该如此,心里没有念头,只觉得如木鱼一样空空作响。想到这里阿满竟然笑了。她想透了这些,但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免不了再想想李慈焕对自己,或许只是一个类似小猫小狗的玩意儿,从未放在心上。
阿满突然想起念私塾时老师教过自己的一句话:“无欲则刚。”
自己对李慈焕的欲念太多太深,才会这样委屈自贱;其实自己是知道在李慈焕那里是瞧不起自己的,才会那样失态地求索。将这一切掰拆开,看得清楚了,才明白为何自己会不断提醒自己这是因为爱情。原来自己从开始就错了,即便搭上了王爷,自己还是卑微的自己,还是那个自己也瞧不起的自己,站起来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情,与旁人无关,攀附他人只会让自己都忘了自己的存在。一直苦苦追求的啊,竟然从头就错了!
阿满猛然间又记起当初离开团城时,李慈焕欣喜出城时片刻的停顿,那时候自己想当然认为是他记起了自己,着实欣喜若狂,而此时再回头琢磨出来,恐怕那一刻他就已经起了杀心,自己算什么?只是一个妨碍他高贵名声的臭虫罢了!想到这里,阿满不由得放声大笑,眼里擎满了泪水。
自剜疮疤真疼,可阿满在此刻忽然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清醒,充满了力量,她不再是匍匐在地上祈求垂怜的那个贪婪糊涂的女人,而是一个洞悉真心的能自己立于天地间的人。
这一刻,阿满倏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活和坦然。
阿满从墙壁上直起身,挺直了腰背,长久未有活动的肌肉感到一阵松快和舒展,阿满眼里再没有泪水涌出,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眉目也舒展开,原来这才是最好的,她笑了一笑,原来让自己的心快乐满足这样容易。可惜明白得太晚,阿满遗憾地望了望四下,漆黑的屋中平静安宁,清冽的寒风将房中血腥味和药味混杂的古怪味道也吹散了许多。阿满从窗子里看到了天边几点明星,外面的天地真大,在这孤夜里,阿满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虽然依旧是孤独的,但是立在这黑暗中,她却毫不害怕,一个人站在这里也挺好。
静默了许久,阿满轻轻叹了一口气:“可惜晚了啊。”
天上飘飘摇摇下起了小雪。
冬天总是让阿满觉得很干净,冷冷的天,什么都是冷静而洁净的。方才的混乱打翻了她的首饰盒,珠翠满地,那支凤凰步摇掉落在一滩血污里,阿满没有伸手去拾,反而捡起旁边木钗----那是她父亲亲手为他作的小玩意儿。
“爹娘!女儿不孝!”阿满便在这样的冬夜里用一根粗钝的木钗插进了自己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