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曲折的回廊,陈嬿就看到了等在亭子边的陈娆。
陈娆在去年十二月嫁人,自那以后,姐妹俩还没见过面。
“阿姐,”陈娆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眼圈泛红,“娆娆好想你。”
陈嬿像在小时候一样,轻轻揉揉她的脸:“阿姐知道,阿姐也想你。”
她仔细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妹妹。
陈娆看起来气色不错,身上穿戴的都是极好的头面料子,看得出李平南对她不错。
“李平南对你不错?”陈嬿道,“看你似乎还胖了些。你过得好,阿姐就放心了。”
陈娆看着她,眼泪就不争气的往下掉:“阿姐却瘦了好多……阿姐在宫中过得是不是不好?娆娆不争气,没办法来公众陪伴阿姐,若是有什么需要的,一定要对娆娆讲!”
“还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掉眼泪,”陈嬿笑着替她擦去泪花,“以前你不论是受惊,开心,生气,总要落几滴泪珠才行,怎么现在还是这样?”
陈娆抽噎道:“是阿姐和哥哥把我保护的太好,娆娆如今才这么不经事。”
空气似乎凝滞了些许。
陈嬿与陈娆都停下了动作。
失去至亲的痛苦不在于一时,而在于此后的无数个小瞬间,当你不经意地提及他、想到他,才后知后觉,你们已经再无重逢的机会。
陈娆的眼泪继续止不住地往下落,陈嬿面对着这样的妹妹,却也无法开口安慰。
她仍然在很多夜里被梦魇所困,每次醒来,都觉得心悸。
这或许是她们往后很多年都无法跨越的伤痛。
陈娆突然道:“阿姐还记得,我第一次同你们偷溜出门的事儿吗?”
陈嬿当然记得。
简直称得上是印象深刻。
那是林迢迢刚离开京城不久的事情。
每日给陈娆讲故事的小姐姐不在了,陈娆很是伤心,天天缠着陈嬿给她讲故事。
还不如要陈嬿给她表演杂耍靠谱。
陈嬿翻来覆去,能讲出来的也就是一些老掉牙的俗套桥段,陈娆一不满意,就开始哭,哭得她更是手忙脚乱。
“小祖宗!”陈嬿简直要被她整疯了,“你去问问你哥,或者娘亲,好不好?阿姐是真的不会讲故事啊!”
陈娆不说话,就坐在那,吧嗒吧嗒掉眼泪。
正在陈嬿快要抓狂的时候,陈德恩偷偷摸摸溜进来了。
“这是怎么了?”陈德恩吓了一跳,“阿姐,你在欺负娆娆吗?”
陈嬿像是看到了救星:“赤奴!来得正好,娆娆吵着要听故事,你不是常去听什么说书吗?快来哄哄这小祖宗!”
陈德恩眼珠一转,嘿嘿笑道:“哎,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娆娆,”他半蹲下来看着妹妹,“想不想和哥哥姐姐去外面玩?”
“迢迢姐姐给你讲了那么多故事,你不想自己出去看看吗?”
“外面有糖葫芦、纸风车、麻酥糖,还有更多会讲故事的人!娆娆,要不要和我们走?”
陈娆的眼泪终于不掉了,她左看看,右瞧瞧,最后下定了决心:“要!”
陈德恩告诉门房,要拿着东西,去给朋友家送礼。
陈嬿抱着陈娆躲在马车的下面的夹层里,直到出了侯府一条街,才从里面跳下。
刚开始,这次偷溜出行还算得上快乐顺畅。
陈娆如愿以偿的尝到了糖葫芦,麻糖酥,也听到了说书先生的故事,终于不再闹腾,眼睛左看右看,新鲜得不得了。
转折点发生在他们进入黑市的时候。
黑市开在最繁华的盛康坊,位于一个较为偏僻的巷子里。
说是黑市,实际上一般能见到的,也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有不少假货仿造品——买回去了也没地儿说理的那种。
陈嬿先前也来过不少次,这里虽然环境不好,不过黑市有趣的新鲜玩意儿也多,因此在带着陈娆进来前,她完全没想过会遇到意外情况。
这天的黑市,最显眼的摊子,贩卖的是两个小孩。
那是两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孩子,衣服破破烂烂,离得稍近一点,都闻得到上面掺杂着血水、泥污的**臭气。
那人贩子拿着一根藤条,不断地抽打在其中大的那个孩子身上,每一下,都溅起细微的血珠。
孩子不住地颤抖呜咽,身上肉眼可见的多出一条条鞭痕,甚至看得见里面泛红的血肉。
“阿姐,这是在做什么?”陈娆被人群挡住,看不见里面的景象,只听得到声音。
陈嬿赶忙捂住了她的耳朵。
“这孩子犯了什么错,你这样打他?”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了。
“老子买来的贱命,爱怎么打怎么打!”人贩子“呸”的一口痰吐在孩子身上,“费了老大力气运过来,这贱种根本没人要,还不如打死,省一份口粮!”
陈嬿出声:“我朝有律,主人杀奴婢者,也需要仗刑。你若是不想进大牢蹲着,还是手下留情的好。”
人贩子冷笑:“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人了?我不过是教训不听话的贱货,又恰好没钱给他治病,他若是自己熬不过死了,与我何干?”
他一脚踹倒两个孩子,像是拎着一坨死肉一样扯挂在他们脖子上的绳索,就要这么直接把他们拖走。
“多少钱?”陈德恩挤进了人群最前端,“这两个孩子,你要多少钱?”
“本来一个要三十两,你要是都要,就五十两全给你!”
有人喊道:“你这是抢钱呢!就这么两个小崽子,要五十两?”
人贩子又踢了一脚孩子:“这可不是京城的伢子比得了的!这是我从平西带回来的,西北的货,耐打,结实,一个能顶三个使!”
“你别踢了!”陈德恩吼道,随后解开荷包,拿出五十两银票,“这两个孩子,我要了。”
人贩子立刻挂上了黏腻的笑容:“小少爷有眼色!识货!”
陈德恩不欲和他多讲,带上两个孩子,和陈嬿她们回了侯府。
带着陈娆溜到黑市,还买了两个奴婢回来,这离经叛道的举动,惹得武宁候发了好大一通火。
各挨了十大板以后,陈德恩与陈嬿一起趴在榻上唉声叹气。
“阿姐,我们买来的那两个孩子,是田州城人。”陈德恩轻声说。
“他们住在田州城外围的小村落,家中人开垦农田,修筑城防。他们按律缴税,春耕秋种,提起陛下和阿爹的时候,满是憧憬和向往。”
“他们说陛下是明君,减免赋税,鼓励商贸;他们说阿爹是平西的恩人,几次打击西突厥进犯,还了平西祥和安宁。”
“但他们没有家了。半年前西突厥骑兵来扰,袭击了他们的村庄,他们的农田被烧毁,母亲与姐妹被掳走,多少年的生活与积业,就这么毁于一旦。”
陈德恩的眼睛亮晶晶地,不知是泪光在闪烁,还是愤怒的火焰在燃烧。
“这是我大奉的百姓,是我大奉的子民。他们热爱这片土地,为这里付诸了辛劳汗水,他们兢兢业业,求得不过是平淡安宁的一生。”
“在奏折里只是一笔带过的‘侵扰边境’,可这句话下,尽是无数血泪,是不得安息者冤魂的哀鸣!”
“不该如此,”他的声音有些发颤,“阿姐,不该如此啊!”
陈嬿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充斥着痛苦的言语。
两人沉默了很久。
“我要去田州,”陈德恩语气坚定,“我要守大奉边境,护平西百姓。”
“我欲做滔天的烈焰,将蛀蚀我大奉百姓的蝗虫烧个一干二净!”
后来,陈德恩如愿去往了田州。
那两个买回来的孩子,其中一个留在了侯府,另一个,则一定要跟着陈德恩离开。
陈德恩一直都是她的骄傲。
她没和任何人说过,但其实她常常觉得,陈德恩像是另一个自己。一个与她思维相同,爱好相似,只不过生为男儿的自己。
如果、如果她也是个男儿——
望着高高的宫墙,收拢思绪,陈嬿看向陈娆:“怎么会忘,就为带你出门,害我们被阿爹一顿狠批。”
陈娆勉强地扯了扯嘴角,看起来有些紧张。
“怎么了?”陈嬿察觉到了她的不安。
陈娆压低声音:“阿姐,有一个熟人,想要见你。”
陈嬿心中有了一个令她惶恐的猜测。
“那个时候买回来的孩子,就是跟着哥哥去田州那个……他回来了,说一定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