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佛节,满京盛景。
烛海似山高,清亮灯油汪在里面,能照出朦胧人影。寻常人家捐个香油钱,又或端着素斋去拜祭真佛,求得阖家团圆,平安康健。
权贵人家又或不同,香油钱是几千几万的捐,白花花的银子塑了真佛的金身,也能获得更靠前的位置,求的就更多,或家族兴旺,又或官拜华堂。
侯府自然也不能免俗。
府里一早就开始忙碌,扫尘的小厮爬到房梁,说着吉祥话,意在把当年的污秽琐事都清扫干净。珠珠被簇拥着喊起来,穿衣,洗漱,饭都没有用就有客到访。
“弄玉哥哥是这样说的?”珠珠瞥她一眼。
翠香磕磕巴巴,“圣人有命,将军一早就入宫了。”
阖府忌惮着她的身份,无人胆敢怠慢,如今侯夫人亲自派人陈情,已是敬重有加,珠珠并不疑心晏归骗她。
只是心里不禁埋怨起圣人来,这段时日,爹爹宣召弄玉哥哥的次数实在频切,知道是宠爱有加,但未免太过……
她咬咬唇,有些不甘。
她神游天际,想的愈多,若沉思状放空。
翠香怕她不信,极力找补:“将军一早就去了夫人院子,请夫人务必向殿下转达呢。”
珠珠嘴巴撅起来,娇娇俏俏的样子,看不出喜怒。
翠香拿眼觑她,斟酌开口:“今儿个浴佛节,寻常小娘子们都描眉簪花,祈求修个手巧容美。”
她笑:“不过那些庸脂俗粉的自然不能和咱们殿下比。这不夫人特地吩咐下来,将这些尽数由着殿下选。”
翠香使了个眼色,当即有人将手中捧着的乌木匣子递上来。
匣子打开,是各色工细绣精的绒花。
“她们簪花,咱们也图个乐子,未免俗气,这些都是夫人特地拖手巧的女师父制的,花样绣线,寻常难见的。”
谁是来了都要说句有心的程度。
翠香说,送来侯府就被夫人催着往咱们院来了,可着咱们小殿下选。
女孩儿家没有看见这些东西不喜欢的,方才还阴郁的情绪几瞬平息下来。
珠珠自小金尊玉贵的娇养长大,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但因着翠香说的这句先可着她选,这份独一份儿的在乎,免不了隐秘欢喜。
她眼珠转了几转,刚想拿,想起些什么,手在半空一顿,漫不经心:“小善呢,我住了她的屋子,不然先给她送去吧。”
笑话,堂堂天子之女,还能被一个小小孤女比下去不成?
纵然是珠珠让着她,天底下也没有这么办的道理。
她当然并非真心。
翠香也知道她想问什么,极讨巧地:“咱们夫人只给您一人送呢,下边儿的侄子个女的,都要往后稍稍。”略微一停,她眼底的轻蔑藏不住,笑道:“至于那个外室,就是连在殿下面前提鞋也不配的。”
珠珠满意了,微微偏了偏头,点秋往她手里放了个荷包,很体面地,“这些日子住在府上,承蒙照料,替咱们殿下谢谢侯夫人了。”
翠香满口不敢当。
点秋拉着她的手,又屏退下人。
珠珠卧在软榻上,摆弄着匣子里的绒花,细细的手腕白的晃眼,抬手时镯子碰撞发出清脆叮当。
点秋:“姐姐可知你那老子娘何故枉死?”
她明知故问,翠香身体一下僵住,呼吸剧烈起伏,母亲惨死的境况在眼前重现。
寂静到只剩呼吸的内室。
翠香忽然扑通跪了下来。
“殿下!还请殿下替我做主!”
珠珠从匣子里捡出一支绒花簪子,身旁侍女很有眼力见地接过来。
珠珠笑的愈发天真:“你瞧着这支,送与小善如何?”
*
另一边。
翠香收敛思绪,捧着匣子往里走。
芽儿正在院里给小善种婆婆丁,手上泥土都没有擦干净,见她过来,立马戒备。
“姐姐今天怎么有功夫过来?”尚且维持面上平静。
翠香眼皮不抬,回:“我要见小夫人。”
芽儿笑着挡在她面前:“有什么尽管跟我说就是了,小夫人近些日子身子不适,睡得晚些,现下还未起身呢。”
翠香声音冷淡,她比芽儿高出一块儿,低头看人时眼神不屑藏不住:“侯夫人交代我过来的。”她嗤笑一声:“怎的,你要拦?”
芽儿的目光落在翠香手里捧着的匣子上。
还没有等她想好,小善依偎在门口,有些局促,礼貌地:“是夫人身边的人么,请进来吧。”
一段时间未见,纵然翠香对这个吹耳旁风害死自己老子娘的女人有再多的恨意,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生了张善于欺骗人心的脸。
下巴尖尖,又白的欺霜赛雪,远远看过去,鲜艳灵动地过分。
她束手束脚,不做个主子样子,对一个下人态度也这样平易,甚至近乎于敬重了。
翠香被迎进去,只觉得进了锦绣堆儿里,处处红帷帐暖,堆金砌玉。脚下铺着狐裘软毯,边边角角都不放过,简直像是在爱护什么易碎珍宝。
旁的人都说班稚只是小侯爷的外室,但要她来看,这怎么、怎么这么像——
【金屋藏娇】
她只敢在心里思忖。
翠香来只办一件事情,她心情复杂地看着班稚接过那根绒花钗子,连惊喜的表情都藏不住。
真是蠢货。
“小夫人。”翠香说:“您知道夫人只是面冷,她对你,这么多年以来、”她略微停顿,适当留白。
果然,班稚在听见这句话之后,攥着簪子的手又紧了紧。
想必是有所动容。
她抿了抿唇,神情认真地近乎真诚了:“改日等夫人想见我,我一定前去拜谢。”
翠香:“小夫人快戴上吧,莫要辜负夫人的一番心意。”
班稚后知后觉,快快让芽儿给自己把妆发解掉。
芽儿神情复杂,不知道侯夫人葫芦里面卖的又是什么药。
她本能地不想让班稚戴上那根簪子,给她使眼色让她快把翠香使唤走,但班稚仍旧沉浸在侯夫人难得的善意里,脑袋都被冲昏。
无法。
那根绒花簪子果然很衬她气色,她生的本就显小,笑起来的时候,说只有豆蔻年华的少女都有人信。
翠香看着她戴上簪子,才请辞离开。
晏归这些日子以来,惯常早出晚归。班稚本也已经适应他外出打仗不在家的日子,如今回来又聚少离多,猝然推开门看见屋子里坐着个男人,有些慌促。
“过来。”男人唤她。
班稚蹑手蹑脚过去,直直站在他面前,像听话的小傀儡。
芽儿不知何时发现的晏归,没有跟上来不说,还贴心关了房门。
咔嚓。
最后一丝外头的光亮被隔绝。
小善怯怯地低头。
“近来好么?”他先开口。
已经有几天,他不曾进过她的屋子。做什么去了呢,她也不知道,只听到府里人人说他忙,忙的焦头烂额。
不便给人打搅。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往日亲昵放肆的枕边人,已经变得说话都需要斟酌再三。
小善回:“好,一切都好。”
这样淳朴,这样傻。
她怎么能说好呢,她应该说不好,再哭哭啼啼地博得郎君怜惜,留住人在这里才对。
她是没有变的。
晏归硬瘦的指骨落在她的下巴上,轻轻抬起,慢条斯理地看,最后定下结论:“瘦了。”
好久一会儿
小善眨眨干涩的眼睛,站着的腿有些麻,她轻轻一动,却被误会成了躲避。
扯着细细的胳膊,被人带到了腿上。
有冰冷的手顺着光洁的小腿摸进裙子里,冻得她一个哆嗦。
“不、不要...”
其实她看不清,她自己就是被人关起来的鸟雀,哪里又还有拒绝的权利呢。
端王疯了一样的找她,甚至将算计打到了他这个正主身上,再开出常人无法抵抗的价码,来换一个小善。
漫天满地的嫉妒烧红了他的眼。
外头的光亮照不进来,屋里点起了烛,烛泪清清,落下来时烫的小善一个激灵。
她向来管不住自己的爪子,觉得疼就要去抓什么东西。
晏归也不恼,顺着她的发,闻她深入骨髓的香。
偃旗息鼓。
她伏在他的肩头,细条条的小腿都在抖。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简直要将人淹没。
晏归问她:“还有没有力气?”
小善秉承着最后一丝力气摇摇头。
她只想睡觉。
晏归又问:“那想不想出去玩儿?”
小善轻轻撩起眼皮。
*
天衢大街,人声鼎沸
长街挂满对联灯笼,听得一阵敲锣打鼓声,熙攘人群让开一条路。
琳琅商铺从道路两边铺开,晏归抱着小善躲到一边,不叫人挤着她。
一旁的小贩回头,看角落里这个眉眼冷淡的年轻人,和他怀里抱着的姑娘。
就算是民风开放的大胥,也嫌少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他一面感慨现在的年轻小夫妻实在放肆又猖狂,一面又隐秘地去打量他怀里的姑娘。
只是瞥来一眼
那摊贩主就被瞬间夺去了呼吸。
这是怎样的漂亮呢,叫人想到菏间清清的露,盛在一片绿意,轻轻摇晃间,叫人觉得旖旎又纯情。
只是没等他的眼睛再次偷觑,人就已经看不见了。
他怅然若失地叹口气,正感叹着呢,再回头——
“我的车,哎我的车怎么跑了!站住!站住!”
小善抬眼觑着他,但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男人滚动的喉结。
她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人家好端端的车子停着,你给推到路上,现在早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晏归喉中溢出一声轻哼。
像只皮毛雪白,骄矜高贵的猫咪。
又和记忆里那个花奴重合起来了。
旁人只是看她一眼,他就要醋意大发,脑袋里算计着怎么整死人的法子,不是头一回了。
小善只知道他占有欲又恶趣味。
她活在晏归给她构建的世界里,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也曾为她剜去人眼,依旧不能意平。
只是现在
晏归顾盼生姿的乌眸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记不记得我曾经承诺过什么?
那些无法抹去的旧日岁月,有人许诺她一场恢弘盛大的婚事。
十里红妆,烟火满京。
就在他问出话的这一秒,惊天动地的烟花爆开声将他的声音掩盖住。
顺着声音的方向,江陵绽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绚烂烟花。
炸开的烟花像星子,洒落在小善的眼睛里,叫她这一刻潋滟动人。
她嘴巴因为惊讶而张成一个圆圆的形状,随即攥住他的衣袖指给他看:
你看,花奴,有烟花欸!
她的声音被跌宕起伏的惊呼声淹没,这场持续了半个时辰的烟花秀将整个浴佛节的气氛推上高.潮。
茶楼
珠珠盛装打扮,看向天空北方的烟花。
余烬落下,珠珠眼中的落寞藏不住。
“点秋你说,弄玉哥哥会喜欢我么?”
点秋迅速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公主呢?公主可是圣人的掌上明珠呀!”
她为珠珠整理发髻上缠绕在一块儿的流苏,见她神情恍惚,柔声将她唤回:“公主在想什么?”
点秋顺着珠珠的视线向下看去。
锣鼓声已到跟前,游神盛景于今时再现。
华严瑰丽的游神坐轿从天衢大街驶过,里头坐着的是扮成的观音神佛,坐轿四方由黄绸遮挡,看不清人脸。
正当大家翘首以待游神坐轿的经过时,有人亭亭立在轿辇前。
再仔细看,怀里还抱着个女孩子。
众人惊呼。
——竟然有人敢截停观音圣驾!
敲锣打鼓声也戛然而止。
觥筹交错的街巷,所有人都停下脚步,盯着面前这位敢截停观音圣驾的郎君。
外侧护法的侍者威严出声:“来者何人!”
小善想要抬眼去看,却被捂住脸压进男人怀里。
鸦雀无声的天衢大街,只听男人郎朗声线,顿挫掷地:“某请尊者下轿。”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唯珠珠,一眼就认出那坐轿前的人是谁。
那是她日日惦念,不能忘怀的身影。
他怀里抱着的女人,珠珠更是化成灰都不能忘记。
这样高傲,这样狂妄,回来的又不像是那位名声鼎沸的晏将军了,小善在心里默默道,像她的花奴。
不可一世。
小善的眼睫颤的厉害,她想要问询花奴到底想要干什么,但被束缚着身体,连挣动都不能。
那方瑰丽的莲花蒲团上,坐着个眼帘低垂的年轻人,风轻轻吹拂,露出他精绝的下半张脸,耳挂金玉,慈悲冷漠。
他不动如钟,眼中无万物,也无下方的晏归。
侍者已经要驱赶的时候,那坐上的人轻轻拂开面前遮挡。
那该是怎样的一张脸、不若是神仙下凡,也就是如此了吧。
他与晏归对视,古井无波的眼中唯有佛法自然。
平静到不掀起丝毫波澜。
扮观音的这位,就是先圣僧坐化之前亲授的佛子。
这么多年以来,只是知道国寺中有位真真的菩萨,如今一见,果真不似凡人。
他开口,声若琳琅:“所求何为?”
晏归上前,看向那双慈悲的眼。
他放下小善,轻声叫她跪下。
那双眼睛尚且懵懂。
他微微使力,强压着她跪在那观音面前。
“某请尊者下轿。”
观望的人群不知所云,只是好奇,想要看清那女孩儿的脸。
只可惜她被挡的严严实实,只能透过间隙看见像浪花的裙摆在地上铺开,伶仃柔弱。
众人议论纷纷,说那郎君身份并不简单,若是请,自然该摆出姿态,若不然,那就是逼。
两边的灯笼使得大街亮如昼夜,也使得小善抬头时能够分明看清观音的脸。
只一眼,她有些恍惚。
这张脸,好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只是一瞬,她便无暇再顾忌。
那尊者下轿,目光却未曾落在晏归身上。
净瓶中的细细柳枝叶在她的发顶额间扫过,有很淡的花露香。
她并不能懂的符文自那张形状优美的唇中念出,伴随着周遭民众的议论,她终于能够听清。
说郎君是这样难得的真心,竟肯冒大不讳为一个小小女子求加持。
又有人说他缘何这样狂妄,敢挟真佛如他所愿。
有见过晏归这张脸的人噤声不谈,觉得自己知道什么隐晦秘密,心跳的厉害。
如若不是众人的亲眼所见,谁都不曾能想会生出这样的波澜。
小善目送华座离去,凉丝丝的花露淋在头上的感觉仍是这样清晰。
于满街人流中,她看向晏归。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轻轻贴在晏归耳边。
“什么呢?”男人微微俯身,与她平视。
“她们说的,真的是事实么?”
这段日子以来,府里的风言风语未曾断过。
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个待嫁的女子,又能让侯夫人如此上心,身份显然不简单。
不知是谁放出来的话,说那是咱们未曾过门的将军夫人,已是钦点,如今差的不过是一纸婚书。
又说瞧着吧,这位无名无分的小夫人迟早要退位让贤。
这样真诚的眼睛,这样剔透的真心,她实在委屈,却仍想听晏归亲口说,亲自给她答案。
几乎瞬息,晏归就想将这一切全盘脱出。
他声音艰涩,问:“你想知道什么呢?”
为的他的松口,小善终于感到开心,张了张嘴,眼前的晏归忽然由一个变作两个。
最后模糊不清。
只有那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落在她昏迷前的最后意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