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香伴 第11章 六月·关于长途汽车的记忆

慧心其实很害怕也很讨厌坐长途汽车，因为以前她每次去见千里之外在外打工的父母时，都要坐一天一夜的长途汽车。一般是爸妈跟长途车司机打个招呼，这边是爷爷奶奶把她从车站里送上车，那便是爸爸来接。爷爷奶奶通常会将两大袋子土特产放进大汽车的行李舱里，让慧心带去一千多公里外给爸爸妈妈，算是爷爷奶奶给他们的见面礼——礼轻情意重，虽然爸妈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但是爷爷奶奶还是会坚持带，年年如此。

一辆大汽车通常能坐一百多人，旺季和春运的时候在过道上铺几张垫子还能多加几个人。坐这样的长途汽车辗转一千多公里的，多半是城市里的打工人。但他们与社会上后来流行的“打工人”又不一样，他们生活在社会底层，一般出身农村，没有文凭、没有技能，多半是城市里的农名工、油漆工、水电工、小摊儿工等。

慧心很讨厌坐这样的长途汽车。座位上的垫子又脏又臭，封闭性的车子里有人偷偷吸烟，有人肆无忌惮地打电话、骂人、说黄段子，有人吃各种怪味道的零食，有人呕吐，有人吐痰，甚至有小孩儿在塑料袋里大小便后再从车窗扔出去……可是慧心没得选，她只能带着两袋子土特产坐上这样的长途汽车，然后在中途跟随人群在又脏又小又臭的苍蝇馆子里吃上一顿饭——慧心通常都不吃，但必须给20或者30元钱。20世纪初的治安管理并没有现在好，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强买强卖，尤其是河南、安徽一带，司机通常会把车停在指定的位置，再把车上的人都轰下去吃饭，吃统一的盒饭，20元或者30元一份，吃与不吃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给钱。可以不给吗？看看餐馆四周的黑衣地痞就知道了。

每年这样的一段坐长途汽车的经历真的是慧心少年诗意生活中最无法言说、最惨不忍睹的事情。但再怎么讨厌，她每年夏天都要乖乖地去见父母，因为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不会用银行卡取钱，爸爸妈妈又不用愿意给慧心办银行卡，她只有去了爸爸妈妈那里才能拿回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再就是，像那个年代无数的留守儿童一样，暑假去外地打工的父母那里也是为了跟他们相聚。

其实对慧心来说，她跑这一趟倒不是为了继续父女、母女之情，毕竟她从小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对爸妈并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感情，恐怕爸妈对她也没有吧。慧心后来曾很多次问过自己，爸爸妈妈爱她吗？她有时候觉得爸妈是爱她的，她也能找到一些爸爸妈妈爱她的痕迹，但是跟弟弟一比，她又赶快摇了摇头——人比人，气死人，比不得呀。与弟弟相比，爸妈对她的爱实在是少得很。比如，弟弟从小学开始就被爸妈送到一年学费六万多的好学校精心培育，还在学校里给弟弟请了保姆，每天零食随心吃，反观她自己，在小山村里长大，小学一年学费十几元，而且她连幼儿园都没有读过，只读过一年的“学前班”。又比如，弟弟学习成绩并不好，爸爸曾经说弟弟如果考不上高中，就去读苏州大学的一个附属学校，虽然一年二十万的花费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有压力，但是这钱花得值得，慧心那时候很想问问爸爸，如果她考不上高中，爸爸愿意给她花这么多钱吗？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答案太明显了。再比如，弟弟后来考上了大学，想上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自己又不愿意努力学习，于是想走“捷径”，打算出国留学，一年四十万，可是这样的想法慧心压根儿想都不敢想，更何况是向父母提出要求呢？

这也许就是，不是不爱，是不够爱吧。与弟弟一比，她实在是不够被爱。不过慧心也逐渐地不在乎了，反正她有爷爷奶奶，在爷爷奶奶那里，她也是独生女，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和爷爷奶奶是一家三口，爸妈和弟弟是一家三口。每年夏天去父母那里，不过是为了拿回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罢了。

慧心不想去爸妈那里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去了就要做家务。爷爷奶奶把慧心教得很好，从慧心偷拿爷爷的钱时爷爷的处理方式就可以看出爷爷是一个很有教育能力、很会教育孩子的爷爷。爸爸则不同，脾气粗暴的爸爸在发现弟弟偷拿钱后只会抄起皮带或电线狠狠地抽弟弟，直到把他抽到眼泪鼻涕横飞、跪地求饶、青筋暴起……爷爷很爱干净，家里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慧心也养成了这样的性格，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房间收拾干净。爷爷是个美食家，总是变着法儿给慧心做好吃的，慧心也爱上了钻研美食，放假了祖孙俩儿总喜欢用同样的食材两个人做出不一样的食物，相互比拼厨艺。有时候爷爷奶奶生病了，慧心会无微不至地照顾爷爷奶奶，就像小时候爷爷奶奶照顾她一样——慧心从小就是要强的性子，生病了也不愿意耽误上学。她从小体弱，冬天总是感冒发烧，而冬天又容易下雪，每次一下雪，爷爷奶奶就会背着生病的慧心去打针，打完针紧接着就赶去学校上课，诊所跟医院很近，通常是早上爷爷背着她去打针上学，天不亮就出发，不然赶不上第一节课，爷爷担心慧心在后面害怕，通常都是把她抱在怀里，放在前面。下午放学后则是奶奶来接她，爷爷在家里给她做好吃的。风雪中，祖孙两人就这样依偎着，一路说笑，一路上学、放学。在这样的温情中长大，爷爷奶奶很疼爱慧心，慧心也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也会心疼爷爷奶奶。都说幸运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慧心的童年缺失了父爱母爱是不幸的，但是爷爷奶奶的爱又弥补了这份不幸，所以她还是幸运的。多年以后，当慧心成年，走入社会，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摸爬滚打时，许多伤心难过的时候、许多想要放弃的时候、许多压力山大的时候，都是童年时爷爷奶奶的这份爱支撑着她一路跋山涉水、咬紧牙关，微笑着挺过来。

但是到了爸妈家里就不一样了，爸爸妈妈工作比较忙，家里通常没时间收拾，自然是比爷爷奶奶家里乱得多，慧心情不自禁地收拾了一次，把爸爸妈妈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妈妈发现慧心的这项“才能”后，简直觉得是意外之喜，于是规定慧心每天都要拖地、打扫卫生、归置物品。在发现慧心喜欢钻研美食、厨艺还不错后，自然而然地把买菜、做饭、洗碗这样的事情交给了慧心，从此每年暑假里，爸爸妈妈一下班就能立马吃到热乎的饭菜。后来又发现慧心心思细腻，懂得关心人和照顾人，就顺水推舟地把照顾弟弟这件事理所当然地交给了慧心。于是乎，爸爸妈妈也开始特别地盼望每年的暑假了，也期待着暑假的时间能长一点。妈妈逢人就夸：“我们家慧心啊，真是个懂事能干、细心体贴的好孩子，才十多岁，就知道帮我们洗衣做法、照顾弟弟……”语气里既有得意，又有理所当然——可不是嘛，理所当然，女孩子理所当然应该做饭洗衣，姐姐理所当然要处处照顾弟弟的。

慧心年纪小不懂事，觉得帮父母分担一些事情是应该的，只不过心里有一种压抑的感觉。在父母家，做家务是强制性的任务，虽然不强制她也会做一些，照顾弟弟也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总之就是不开心，总觉得肩上有千斤重，身后也有妈妈拿着皮鞭抽打着她。可是在爷爷奶奶家，她做饭也好、照顾爷爷奶奶也罢，都是很开心的，而且也并不是强制性必须要做的。她很喜欢跟爷爷一起用同一种食材做出不同味道的菜，也很喜欢跟奶奶一起去河里洗衣服，洗一会儿就可以去河里摸鱼摸螃蟹了……总而言之，是不一样的。年少的慧心还不知道这里的区别，但是她心里很清楚她不喜欢呆在父母家，不喜欢每天起来就必须洗衣拖地，不喜欢必须在规定的时间点给父母做好饭，更不喜欢照顾弟弟。弟弟总是调皮捣蛋，而每次出了问题父母总是会不分青红皂白、不分是非对错地批评慧心——“你是姐姐，就不能让着点弟弟吗？”久而久之，慧心对这种生活逐渐厌倦了。

但是天生热爱生活的她又怎会让自己陷入抑郁困惑呢？慧心很快就想明白了，她把自己的暑假生活称之为打暑假工——她给爸爸妈妈洗衣拖地、买菜做饭、照顾弟弟，爸妈给她下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这就是打工，或者称之为工作，公平交易、靠劳动吃饭——劳动最光荣，有什么抑郁的呢？有什么不开心的呢？她在电视中经常看到学生暑假打工挣钱，她平时逛街的时候也能看到大街小巷的招聘广告。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从此就不再觉得在爸妈家做家务是压力了，反而是开心快乐地继续做着以前的事情了——甚至心里还在想着，我这么小就能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那将来爷爷奶奶老了我也肯定能养活他们的。

慧心灵光一闪，既然是给老板打工，那么赚点中间商差价、跑腿费什么的也是可以的吧——这是慧心从电视上和小说里学来的。从此她也学会了悄悄地赚爸妈的钱，比如早上妈妈给了她100元买菜钱，慧心会首先抽取20元跑腿费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剩下80元拿去买菜，反正妈妈也不可能一一去查；再比如，妈妈让她去买贵一点的肉，她偏偏去买便宜一点的肉，中间的差价也就进了自己的口袋。一个暑假下来，慧心差不多能攒下近千元。但她也不乱花这些钱，一回到爷爷奶奶家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给爷爷奶奶，问就说是爸妈给自己的买零食、买衣服的钱。慧心是想把这些钱拿来孝顺爷爷奶奶，因为爷爷奶奶实在是给予了她太多的爱，而每次看到姑姑逢年过节给爷爷奶奶买衣服、买吃的，爷爷奶奶生日的时候还给红包，还把爷爷奶奶接去城里的酒店吃饭，慧心就想着她也应该像姑姑一样孝顺爷爷奶奶，将来工作了、挣钱了还要带爷爷奶奶去环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