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路边站着那棵松树,仿佛故人,在无声的暮色中和宋昭远相认了。那虽有距离却温和的气息,终于让宋昭远置身于以前的岁月,只需一眼就能重返的岁月,既不是遐想,也不是梦。
从山顶,沿着两边生长着茂密茅草的崎岖土路向下走,尽头是叫小严岙的村子。极其小的村子里有十几户农人,他们善良,安静,朴实的心里装不进恶意的念头,对宋昭远的照顾总是竭尽所能。
四年前,宋昭远曾因避疾在小严岙住过半年,那时是由祖父信任的马夫送他来的。
“公子,这里一点也没变呢,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宋昭远的小仆束己兴致勃勃地说。
宋昭远神情自若地笑笑,其实也有对未知的担心。前面的村子里还没有亮起灯火,一切都笼罩在暮色的寂静中,宋昭远想从中分辨出青竹的家,视线却一再被路旁的茅草遮挡住了。
宋昭远和束己进了村子,缓缓的马蹄声昭告了他们的出现,村人们在门窗里向外确认情况,没有立刻走出来。
宋昭远顺着记忆找到严秀才的家,看见垮塌的院墙上蓬草成堆,青竹最爱惜的小院子里长满了黑峻峻的野麻,一只鸟从屋顶上的洞窟里飞出来,尖竦地叫着飞进树林。
这已经不再是谁的家,她去哪儿了?宋昭远难以接受。
束己只是有些浅浅的失望,他还是个无知的少年。从前在村子里时只爱贪玩,如今也没有很多长进,生活于他最大只有吃,玩两字。
宋昭远来茂源城上任刚一个月,却时不时就会提起一次小严岙,仿佛不经意地问束己:你记得严秀才和青竹吗?
束己便想起青竹做的红豆饭,槐花儿粑粑,白玉汤细面……以他绝非虚名的吃货资格评判:青竹做的饭,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滋味。难怪他家公子还记着小严岙。
束己静静地说:“公子,我一直在路上想:该选红豆饭还是细汤面?其实我更想吃煎鸡肉丸子,或者蛋羹……看来青竹姐姐已经嫁人了。”
宋昭远艰难地想:嫁人了……
有两人拿着照明的火棍走过来,年纪大的清了清喉咙问:“请问二位是什么人?”
宋昭远和束己转过身,和两个村人互相打量,在夜色中都一时无法辨别容貌。
束己见他家公子没有开口寒暄的心情,向村人们作了个礼问:“请问老丈,严秀才不住在此了吗?”
老人道:“秀才公已经仙逝了。”
束己吃了一惊,宋昭远立刻问:“是什么时候的事?严小姐呢?”
老人道:“秀才公是两年多以前病故的。他去城里帮谁家小公子开蒙,回来的路上淋雨落了病,坏了一阵子就走了。”
束己追问:“严小姐呢?”
老人道:“小竹已经嫁人了。秀才公用了不少病费,那大夫明明知道人救不活了,只不停地给秀才公买补药吃,赚够了银子才走。他让小竹去借了许多债务,我们也是事后才懂。”
宋昭远问:“青竹嫁给了谁?”
老人道:“小竹嫁人是债主帮她定的,说是邻县的哪个大户人家,是做妾,否则还不了那么多债务。”
宋昭远问:“青竹没有回来过吗?”
老人摇头,“我们看着她坐着红轿走了,那就是最后一面,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们可都是她的爷伯呢,逢着年节她也该回来看看,拜一拜她爹。”
束己道:“多谢老丈告诉我们,我家公子是严秀才公的旧识,多年未见,没想到已经天人永隔。”
老人道:“客人有情有义,秀才公一定也会知道的。”
两相道别,老人将手里拿的火棍送给他们上路,束己牵着两匹马道:“公子,这就是人生无常,沧海桑田吧?”
宋昭远的心里很不畅快,他始终在想:如果他知道严秀才病了,就可以把他接去京里好好医治,严秀才就有希望活着。
四年确实很久。宋昭远为父亲守孝三年后,立刻考试做官,然后就来了茂源。当年,他走时留在书桌上的玉珏,是他和青竹都明白的约定。
她还记得吗?
我从来没有忘记,宋昭远在心里告诉自己,却苦涩极了。
夜半三更后,束己敲开城门,快到署衙时忍不住担心:“公子,史大人不会还在等我们吧?”
史风谭是宋昭远祖父器重的幕属,他奉命和宋昭远一起来茂源,是要以自己的经验辅佐初涉官场的公子,平安地度过这段任职,顺利地回到京中。
由于责任很重,史风谭整日古板着脸,专心衡量宋昭远的一举一动,总是过分紧张。
果然,史风谭在等宋昭远,见他们跑得一身尘土,按捺不住地说:“大人此番是任性了。只是想见村里的旧交,请他到城里来一聚多么好,何用亲自奔波,夜尽才归。明天你要审十几堂案子,还要去看杜家河的水利,各乡的税官,里官还排着等召……你只能睡一个时辰!”
宋昭远耐心地听他抱怨完,平淡地说:“没关系,今后不会了。”
束己鼓起嘴道:“去都去了……公子来回多么辛苦,你还念叨。如果史公真为公子着想,不是该准备好宵夜,让他吃饱了再睡。”
史风谭缩了缩眉道:“我是辅佐公子政绩的人,哪里懂什么宵夜?”
宋昭远道:“我累了,你们也休息吧。”
署衙的三进公房后面有排厢房,中间有小厅的一大间宋昭远住,史风谭住右侧的小屋,束己住左边的耳房。
三人各自进了屋,左右的灯不久就灭了。宋昭远在烛光和晨曦之间呆坐着,他明白人生已经无法如愿,未来的寂寞如无边的海。
宋昭远无法平静,他心里仍有模糊的念头在怂恿自己,那很危险,却是他的渴望。
清晨,莲舞醒来的时候,伸手去找枕头下面的画轴。她举着画轴打开,宋哥哥在洒着云母的宣纸上一本正经的看着她。
莲舞歪一歪头,向他一笑,散开在身边的长发像温柔的涟漪轻轻摆动。
莲舞过了好几天静静的日子,因为怕被阿春割掉头发,几个姑娘把从莲舞这里借走的东西还回来了,莲舞也不在乎。
她找到了宋哥哥,他像一条路,一把钥匙,领着她回到过去。莲舞想起很多事情,把它们拼凑在一起,那是她所有的好日子。
新鲜,温暖的风从窗外吹进来,阿春捧着大大的茶盘,用脚推开房门,再用屁股关上。
莲舞满足地卷好画轴,轻快地套上鞋子,去浴房洗漱时顺便摸摸阿春的头。
阿春放下早饭,脸上露出一点阴沉,有些犹豫要不要马上告诉莲舞:徐含野今天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