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墨 第49章 第 49 章

乾坤两兄弟本家姓祝，出生在大佑皇城旁系的附属都城黎京，是当地有名的高门户。

其父祝尧官拜五品通政司参议，表面是个体面的高官，背地里却是个婚内通奸的杂碎。那会大佑的朝律森严，只许一妻两妾，他家中位满，却在外育有一私。

庞德十三年，其正妻陈氏病故，灵堂将收次月，他便将那携宠带子的柳氏迎进了门作填房。

柳氏出身低卑，生于黎城迁居的小门户，为人作纳谨小慎微，进府后多年以维诺贤惠自居，不曾生事。

这样不争不抢的人，却干了件让人瞠目结舌的大事。

那年番州招守城众多，签流到黎京，天冬和那过继子祝庸一同去官舍取签。

很不幸，那倒霉的祝庸中了签。

番州是个吃人的地方，入城者永不得出，运气好是再见不到家人，运气不好就是一个死，残肢断臂没个全尸地死在妖怪手里。

人到了这种地步都是要自私的。

那软弱的柳氏也是一样。

她舍不得儿子，哭嚎几日未果，便私授银两买通了宫中征名的册官，将签换给了天冬。

事情败露，半晦祠堂堂中，他们的父亲高坐威显，对乾坤说道，

“他没有天根，比不上你，生在祝家已是他最大的福造，像他这样一辈子进不了祠堂的平庸之众众，注定是要为祝家牺牲的。”

乾坤一怒之下，找了个外城的穷老汉换签。

闷做大事，当众翻脸。

和他那不像话的父亲撇清了干系，趁着祝参议气病倒，连夜拾了包袱和天冬一同入了番州。

后来两兄弟分别遇上了章天锡和甫望津俩老爷子那都是后话了。

染珵漆惋惜道，“若是他在仙都好好修炼，如今怕已是官门中佼佼者了。可怜待在这仙气稀薄之地，反而耗磨了他一身浑然天成的仙骨。”

“这一切，都是为情啊。”

季塑说着，末了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瑄墨一眼，视线移回对面，被染珵漆冷瞪了眼，摇着头笑堵他，“唉，来这是非之地的哪个不是为情。”

瑄墨八卦脸，“哦？那前辈是为什么情？”

调侃的回旋镖朝他飞来，季塑拿小酒杯的手一顿，随即徒手接之，从容地放在案上，珰一声轻响，对瑄墨回道，“山水情。”

“……”

醉了脑子还如此灵光，也就他这种奇人做得。

“为情，说的倒也不错。”染珵漆冷哼道，“换签这事在番州并不少见。”

瑄墨好奇探头，“还有谁？”

罐里的酒已喝尽，季塑倒了两下不见半滴，他兴致缺缺地倒在案上，指抬起指着窗外悠悠道，“牛二那爹娘，还有城西那富得流油的掌柜，不都是么，哪能真有人这么霉，一家子都中了签。”

说着他又想起些什么，抬抬手说，“哦，也有些个是被逼无奈，就比如城东那赵酒方的娘子。”

“此事朝廷竟不察么？”

“怎么不察，明镜似的。”季塑道，“不过是恐生事端，为些权贵、难缠的百姓行个方便罢了，他们只管入城者够数，至于握签者是何人，根本不会多心考究。”

瑄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起手打了个哈欠。

片晌安静后，季塑睁开了眼，抬起头面向了染珵漆，“那小师父同你，是要商议什么要事？”

“天亮不就知道了。”

染珵漆刷地站起来要走，被他拽了一把衣摆却脱手，他登时不悦，声音闷重拉长，似醉似疲。

“你去哪？”

“困了。”

屋里响起哗啦砰叭的铺被声，夹杂着三两小腿碰到床脚发出的吱呀声。

等到季塑再抬起头的时候，眼里模糊消去，屋那头的小师弟已把他那凌乱的床铺换新，整齐叠好了。

染珵漆拍拍掌灰，抬手朝桌这处招了招。

季塑身旁便起了阵小风，他斜边那姑娘咧着嘴一溜烟跑了过去。

季塑，“？”

他刚想发出疑问便被冷脸走来的染珵漆顺出了门外。

屋门一合，他抬头看看漆黑的天，脸上的崩溃之意溢于言表。

“又露宿？”

“怎么会？”染珵漆抬手一指，“睡那。”

他手指的方向正对屋顶……下面的小杂货间。

那地辟出主屋三人宽，长将将八尺，去年雨大朽木招蚁，塌了半边的屋顶他还没来得及修，上下都透着年久失修颓圮相的小舍，他当厕都恍怕塌陷，便循月添了些用不着的土材玩意进去。屹立到如今已让人钦佩。

如今他这好师弟却要在这过夜，难不成还要轮流站岗？

季塑会心一笑，拿开了染珵漆的手，“就此一次，明日你两便去镇上客栈住。”

他正推门进屋，脚步鲜然一顿。

这屋，不知何时已被改造，用的床基，竟是他在官门居处用的冬暖夏凉的晶璃。还有那桌那灯盏，叫季塑看来，皆是眼熟到不行。

他诧异回头，见染珵漆走近，便问，“何时造的？”

染珵漆如实道，“不久前。”

许是在他睡屋的那几日，季塑想到染珵漆如今不便使用术法，同那姑娘在一处时还要装得除相貌百无一用，不禁怜惜他辛苦。

偷造这些，要花费多少日夜与私房银。

他未推却，默默地闭了嘴，忍住想扇自个儿巴掌的冲动，进门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天熹微时，赵万贤的尸体在老巷里被人发现了。

那条路本来鲜少人走，虽近街市但番州百姓对那种事极为忌讳，便是觉晦气，连就近的铺子都搬空了，除些外来客以及新居外，几乎没有人会走这条巷子。

庞德年间，这里还是欢声载语的富庶地，某场妖灾中，一只狡猾的蛇妖自土入，附身了藏在地下的一个六岁小儿。

先是小少爷的随从，再是家丁，亲眷。

他回到地面，引出了方圆百米所有藏匿的百姓。

这里荒废好多年，周遭皆是连片黑压压的颓圮建筑，冷清压抑，而这条巷子位于正中间，被两边砖墙所隔，院内疯长的枝叶挡着日头，常年不见天日。

卖蜡烛的老汉患有呆门病，年岁愈长病根深种，他有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这日他刚好起晚，又急着赶早市，背着一筐蜡烛便进了这条巷。

赵万贤躺在路侧，脸朝着墙面，全身僵硬，春寒夜冷，他一双眼死死睁着，瞳孔覆雾，早已死透。

筐落，红白蜡滚落一地。

他们在戌时才见着匆匆赶来的乾坤，他像一只暗红的鹰低冲进院，气得横眉斜撇却累得直喘气，连气势都消了大半，对着院中坐着择菜的染珵漆道，“是不是你？”

染珵漆抬头，“不是我。”

乾坤脸色冷冷，“我还没问是何事。”

“那你问。”

“赵万贤，可是你动的手脚？”

“什么？”

染珵漆拧了下眉，手里的苋菜从指间滑到了盆里，表情茫然。

“别装傻，你最好如实说。”乾坤缓过气，手指紧紧攥着腰间那条护带，随时准备掏东西出来，“他横死深巷，身上还有没来得及散尽的妖气，有人说你昨日接触了赵万贤，生生掰断了他的手腕。”

妖气渡人必得接触。

除去他夫人小舅子，他昨日碰过的人，就只有这位。

染珵漆放下盆站起了身，神情震惊，指尖还淌着新鲜的水渍。

乾坤继续道，“这座城确实是秩序之外，妖灾外头的官管不了，但若是有意害命，便饶不得。”

“我昨日是碰了他，但他身上的妖气与我无关。”染珵漆在袖上抹掉手上的水，理直气壮道，“你若是不信大可试我身。”

“渡气使人致死，凡人恐难做到，但修道者确是轻而易举。”乾坤皱眉说着，眼神中满是探索，“你究竟想做什么？”

“谁来了？”

乾坤掏符未遂，便见瑄墨从后院走出，手里还拎着一把两掌大小的菜刀。“牛婶和他儿子趴咱们墙头看……”

她看到前院站着的乾坤瞬间止住了话头。

染珵漆回过头。

乾坤抬眼，眼中倏地闪过一抹危险的利光，趁着这个点，他火速抽出腰间的符朝染珵漆甩了出去。

符劲带风，轻捎发丝，染珵漆觉察，明知不躲。

那符离近，未闻妖气着燃却携带着巨大的气流，撞得他摔飞两米远，撞向了屋墙，一声闷响，墙灰簌啦啦地落，他抬头，唇角已构然带血。

事出突然，瑄墨没反应过来，她扔下菜刀跑过去扶起染珵漆边扭头怒意昭然地冲乾坤骂道，“你发什么疯？！”

此番试功法已有定论。

“不对。”乾坤抬头看看地上面色惨白眼神涣散的染珵漆，又看看满脸焦急的瑄墨，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淦，好大……一个绿茶。

季塑被院内闹声转醒，他缓缓睁开眼，稍一挪动，冷不丁摸到了身下扎人的稻草。

他抓起一把凑到眼前，瞳孔聚焦，视线清明，却是一时神色茫然，他撑身起来，扫过屋内的陈设，登时傻眼。

这屋不知什么时候变回了原样。

他身下的哪是什么晶璃床板，分明是木板配稻草。

到了这时候，便是傻子也知晓是这么个回事了。

扶了把有些晕眩的脑袋，他长呼了口气，方才遏制住自己快要鼓撞出的怒气，忍着忍着，他竟气笑了。

小师弟，如今竟敢对他用障眼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