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墨 第48章 第 48 章

深夜丑时，各家闭户。

临近妖灾，城中宵禁时辰比寻常早了足足一个时辰，这个点，便是各户栏前挂起的小白灯笼的火光也暗下去了，城四角深入暗循，静谧消声。

然而此时，就在城中一蜿蜒深巷里，传来了拖沓沉重的脚步声。

“哒——哒——”

男人抬起头，眼珠混浊发翳，眼周泪干结着一片薄白膜，他疲惫地驼着腰，神如傀儡般踏行在这条寂静的深巷里。

砖缝里连片爬出的苔藓吸饱了水，因他挪动的步伐踩踏发出吧唧吧唧的汲水声，洇湿了他脚上的布鞋，早春夜凉，冷汗斑驳了他身上的布衫。

冷风一灌，他猛打了个哆嗦。

他埋下头缩紧了身子，似乎找回一点神智，开始低语喃喃，言语透出看似平静掩藏下的惊恐，

“怎么还是这……”

“怎么走不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些许光亮，抬起头，随后蓦地顿住了。

离他头顶咫尺处的地方，悬着一只破败的白灯笼。

半张脸被火光熨成了黄色，他眼底火光簌簌，缓慢挪下视线。

看到了光影拂照的区域，墙上那道深壑、崭新的疤痕。

他的眼皮狠抽了下。

接着开始剧烈地发抖。

灯笼经风轻转，地上的薄光倏即拉长，老巷深处，传来闷重的砸墙声，夹杂着男人抑制不住的啜泣，欲坠的老墙皮脱落，齑粉四散。

杂色频交的墙上留下男人指骨沁出的鲜血，在幽光下渗入，流向狰狞。

宛如一副失败凄惨的从心画。

男人终于开始嚎哭起来，感觉痛楚，捂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缩在墙角，“又回来了……又回来了，放我出去啊，我要出去啊…啊。”

男人此时似乎处在一种被无助、惊惧填满的状态中，这让他无暇顾及其他，因此他也没有注意到，他腕骨往上的手臂侧面，正在噗噗冒着一团黑气。

更深露重，山林仅闻鸟啸。

瑄墨抻起头朝那地室的出口看了眼，顷刻又钻了回去，愤愤道，“那小子怎么回事？都什么时辰了，还追到家门口来了。”

她现在热得不行了，连抬手扇风都费劲，季塑小屋下仅容一人躲藏的地室中，和染珵漆蹲着挤在一处，肩贴着肩，腿蹲到发麻，恨不得把对方挤成饼饼，饶是这地修缮不佳，土层厚，四面封闭，她现在觉着呼吸都有些困难。

季塑站在出口处站岗，拎着半罐子酒，敲敲板盖儿，“别出声。”片刻又忍不住好奇问，“你们怎么招他了？”他抬眼朝外瞄了眼，揶揄道，“我来这么些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小法师夜半寻人，这回你们可要遭罪喽，此地妖灾泛滥，像他这样通制妖术的修士很稀有，他的声望在这里可不比外面的正经仙门低，说说，你二人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偌大的岩头村灯火通明，村民们本已熄内屋烛火歇下，谁知乾坤小法师带着一身家伙事连夜闯进了村。

村民们惊得不轻，火速出门集结，事出紧急，此时站在村口空地上还有些个穿戴不礼的畏畏缩缩地往人群身后藏，众人眼睛熬得血红，手里紧紧捏着门前刚拆下来的灯笼，满脸戒备，“小师父，可是那东西来了？”

城门未开，一两只偷溜进来倒好说，何况小师父在这。

被冷风捎醒后，他们虽戒备但惧意不深，而今反倒有种想蒙头就干的冲动。

乾坤看着亢奋的众张脸，话到嘴边又生咽了下去，事态不明唯恐引起慌乱他不敢明说，半天才支支吾吾道，“那倒也不是。”

众人紧追不舍，急迫道，“那是发生了何事，您倒是说呀！”

“我……我找人。”

今日午后，他从甫家医馆离开，回了府却没见着师父，左等右等不见影，便又出了趟门，便是这一趟，他在路上细致听闻了他来医馆前发生的事。

那二人竟会阵术。

要照那铺妖描述的那般厉害，这样的人又如何会被小妖侵身。他们不是番州人，便生这个时候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他心中疑窦丛生，想着不论如何要先把这二人带回府，谁知赶回医馆，他那好弟弟早把人放了。

这下轮到村民不解了，他们面面相觑，低声道，“找人那便找呗。”何故把他们数十个无关紧要的良民都拎出来。

“小师父，敢情您是要找哪个？”

乾坤思忖片刻，迎着众人疑惑地目光，艰难地从怀中掏了张宣纸出来，展开道，“这两人，可有见过？”

前排的村民们探头过去，这位瞧完那位看，纷纷看罢，表情竟是出奇一致。

眉头蹙起，嘴巴微张。

满脸写着迷惑。

季塑探头看了眼，没忍住噗呲一声喷了。

染珵漆抹了把汗，没好气道，“笑什么？你去，把他请走。”

瑄墨讪讪道，“麻烦了。”

季塑垂目诧异地看下，怔愣片刻，许是观二人窘态，抑或是被染珵漆不要脸的言论所折，轻笑了下。

他把酒罐轻放在案边走了出去。

院门离那聚集地足有两丈远，众人一一辨过乾坤手里的画像，皆是一头雾水，看着乾坤小师父笃定的神情，也不敢明说出来，只得挠挠头，试探着开口，“这两人……”

“何事喧哗？”

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说话的村民反倒松了口气，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小院里，火光微弱的灯笼下，门框上斜靠着个男子。

他身量很高，穿着一身松跨的灰内衫，举手投足间透出懒散的意味。

如若忽略此时他脸上泛起的醉红，他看起来就像是刚睡醒。

季塑来这村不久，身份又特殊，和村里人不怎么对付，说起来就是个边缘人。

方才小师父进村，谁也没记得叫他。

村口前的空地上，冷风绕林，众人排排站着，身子不动，俨然根根木头，目光一道投了过来，乍一眼一看还有些惊悚。

季塑站直了身子，搓搓睡眼，取下梁上的灯笼走过去。

他装模作样地露出难为情的表情，“诸位这是聚议呢？喝了点酒，耳蒙了，不好意思啊。”

“三更半夜的，那必是要紧事。在下的错在下的错。”

他快步走来，边已俯身凑近了乾坤手里的那张画像，眯眼道，“容我瞧瞧。”

“是你。”小师父眼不瞎，没等他编出二三，便认出了他是晨间同染珵漆一道的没正形。

季塑抬头，看了眼肃然正色的小师父，又将视线落回了画上，煞有介事道，“原是找他呀。”

“他在哪？”

季塑直起腰，头摇得十分坦然，“祀礼结束后便出去了，再没回来过。”

“你二人可是旧相识？”

季塑又摇头，道，“萍水之交，借宿罢了。”

小师父不信，想绕过他进屋。被他在门前挡了一道。

他来历不明，乾坤与他相交不深。

他一手抓着门框，袍袖便从小师父的眼前过去了，捎过来一股子淡淡的酒香，扑得他前进的脚步猛地一踉跄。

季塑站在门边，脸上的散漫稍敛去，不笑的时候垂目看下，竟有些莫明凛然的威压，“寒舍挤窄，没地再住人。”

小师父没再动作，只是僵持着，静静看着他。

牛二的娘傻傻的，见状，眼珠子提溜一转，竟招手喊道，“俺屋头有地，小师父若不嫌弃，上俺家住去。”

乾坤闭眼呼了一口气，一手藏在袋中，握着冰凉的指妖尺，那三根东西，现在宛如死物，没有一点异动。

他没理由强带人走，也没有强闯人住处的权利。

静默片刻，他利落地转身便走，“我早间会再来。若你见到画中人，劳请转告，我没有恶意，只是同他有要事商榷。”

季塑心情颇好，笑着与他挥了挥手，道句“回见。”随即便一个旋身进了门，木门掩实，不轻不重一声响。

丑时三刻，一盏昏黄烛灯。

经此一闹，三人睡意全无，躺榻上半天合不上眼，索性便起来凑着两盘陈年瓜子就酒聊聊天。

“妖气侵体，又极具传染性，稍有不察会要了很多人的命。他在章天锡身边多年，是个识大局的。深知番州死伤过重，不仅是这座城的灾难，更是仙都百姓的灾难。”

说起此事，染珵漆警惕地偏头一看，果然注意到边上的木窗还大敞着，他忙站起身来，挪到窗边，瞟到隔壁牛二的草屋灯火幽暗，合窗的动作稍作放轻了。

木窗一落，屋头便更暗，案前燃着小烛的那片陡然亮起来些。

瑄墨抬起头，看到季塑轻扯了下嘴角。

“旧人死新人即补，这世道真是残酷。”

他端起酒杯饮了口，瞬间眼神迷离，仿佛将他那好不容易被风吹醒了些的神智又溺毙在了酒水里。

那烛火不知被什么风吹的一晃，瑄墨恍然想起来件事，“不对啊，不是说，番州只收无仙根的凡人吗？那章法师同乾坤又是因何来的番州？莫不是那小子天赋异禀大器晚成，竟是在此处修成的？”

“恰恰相反。”染珵漆坐回案前，“他在仙都时就是有名的符修天才。”

瑄墨愕然，“那为何？”

“因为当年拿到番州命签的，是天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