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谌在重症监护室将近半个月,期间状态时好时坏,林樾和白老师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医院。之后成功度过危险期,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却一直昏迷不醒。
林樾在征求了医生的意见后,将儿子转回了A市的医院。
十二月初,A市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清晨浓重的雾气漫过整座城市。林樾停好车,拿上副驾驶的东西,走进康复科。
韩滔昨晚过来帮忙守了一整夜,林樾轻轻推开门,把保温盒放到桌上,她动作很轻,却还是吵醒了沙发上的人。
韩滔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来人,迅速坐起身:“你来了?”
林樾点点头,看向病床上的人,一瞬间又红了眼眶。韩谌前几天意识转醒,医生说还得慢慢来。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他浑身上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床上床下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
林樾不忍再看,将一个保温饭盒递了过去:“我妈煲的鸡汤,你喝吧。”
韩滔接过去:“妈……身体还好吧?”
白老师前些年身子骨一直很硬朗,这次被韩谌的事吓得不轻。韩谌醒来后,白老师绷着的弦一松,当天夜里就发起了烧,林樾不敢让人再操劳,好说歹说,让她在家里歇着,等养好身体,再过来看小谌。
韩滔这段时间虽然忙,到底也尽了父亲的心,一有空就会过来医院帮忙看护。他前些日子刚办了婚礼,林樾看着低头喝汤的男人,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对方很快结束了用餐,站起身时,西服裤被压得全是褶。
林樾顺着动作看过去:“昨天晚上辛苦了,你有什么事就去忙吧,这里有我。”
韩滔嗯一声,正打算走向门口,脚步一顿又停了下来,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问她:“我那天走得急,没见到肇事者家属,他们什么态度?”
林樾神色骤然冷厉起来:“还能是什么态度?就说会积极赔偿,请求原谅。”
韩滔皱了皱眉,语气里染上了几分熟悉的漠不关心:“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要出具谅解书。那个出租车司机家里人是什么想法?”
林樾语气也跟着沉下来:“我不知道,不过,应该也不会谅解。”
韩滔扣上西装纽扣:“嗯,官司的事,你多费心,有需要随时找我,我认识很多专门做刑事案件的律师,能重判,就不要放过那个人渣。”
林樾了然地点点头,似乎累极了,疲惫地垂下眼睛,出神地望着病床上的人。韩滔不再多说,推开门,走了出去。
窗外太阳冲破云层,细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病房里除了滴滴的仪器声之外,再无任何声响。
***
元旦三天假,路麟从C市飞来医院探望。
幸亏韩谌年轻,身体底子不错,全身多处骨折、严重伤及内脏,甚至还轻微脑出血。在ICU躺了将近两周,中间还下了次病危,短短两个月,竟然能够恢复得七七八八。
路麟一看到病床上坐了个瘦骨嶙峋的骷髅架子,不争气地又要哭出来,他连忙扑到床前,把好兄弟从头看到尾,抹抹眼泪:“谌儿,你受苦了。”
韩谌还在康复期,情绪不好太激动,只是跟着默默红了眼睛:“好了好了,我没事,医生说我恢复得挺不错,也没什么后遗症,好好康复治疗,过年前就能回家了。”
闻言,路麟却没一点开心的样子,本能地移开眼睛,看向站在床头的林樾,对方接受到他的眼神,目光哀切,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路麟嘴唇一哆嗦,险些憋不出哭出声音,他强撑着弯起嘴角,一张口,喉头却想被什么堵住似的,只好清清嗓子,轻得几乎没用力气,握住了韩谌的右手:“……对,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人生处处是坦途,大富大贵之人……”
林樾适时打断了路麟越来越失态的喋喋不休:“小麟,你中午过来,是不是还没有吃饭?跟阿姨出去买个吃的吧?小谌,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韩谌轻轻一笑:“都好。”
路麟连忙站起来,声音闷在喉咙里:“对,阿姨这么一说,我真有点饿了。那我们先出去买点吃的,你好好休息。”
韩谌忙不迭应下,一直到两个人轻轻关上单人病房的门,他有些吃力地抬起右手,沉默地看着手背上大大小小的伤痕。
路麟一言不发钻进副驾驶,在长辈面前,他不好太过失态,眼泪却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知道多问林阿姨一次,无异于再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可还是忍不住心存幻想,抽噎问道:“真,真的,不可能治好了吗?”
韩谌右手腕骨多处骨折,掌骨指骨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虽然不影响日常生活,但也很难跟正常人一模一样,不能提重物、不能太过用力。
至于钢琴——
以后想弹琴,再没有一点可能。
林樾没有回答,只是递过来纸巾,啜泣声像是抽气机,狭小的空间里氧气越来越稀薄,几乎让人窒息。
驾驶位上的人擦干眼泪,不堪忍受似的打开车窗。这几个月,她的眼泪都快流尽了。可即便日夜祈求,命运也不肯给与半分宽容。
“不管怎么样,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路麟点点头,车窗上映出他通红的鼻尖:“那您打算怎么告诉韩谌?”
林樾启动车,平稳地驶出医院:“小谌他自己的身体,应该比我们更清楚。瞒不住的,等他身体恢复差不多,我们多尝试一些方法,万一,万一有用……”
寒风冷冽,穿过车窗,冷得人情不自禁打寒战,林樾一直忘了关,路麟也忘了提醒。两人默不作声地坐在车内,车速比正常速度慢了很多,路过道路两旁光秃秃的树干,机械地朝目的地驶去。
再次回到病房,只有路麟一个人。
事发突然,林樾一直没去单位请假。前些日子,她左思右想,回了趟单位,提交了离职申请。韩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没什么心思再去上班,又不知道要请多长时间的假,索性直接离了职。
她是乐团首席,上面让她再考虑考虑,家里的变故能理解,可以请个长假。
可是韩谌的手伤怎么治、去哪里治?治不好又该怎么办?
林樾不敢细想,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年,只知道作为母亲,她必须得陪着韩谌度过难关。
所以犹豫过后,她还是提交了离职。
离职手续麻烦,将近半个月才批了下来,今天下午单位刚好打电话过来,让林樾去签字。
她只好先把路麟送回了医院,麻烦他先看着韩谌,等办完手续,很快就回来。路麟二话没说应了下来,拎着大包小包回了病房。
路麟小心翼翼推开病房门,韩谌半靠在病床边,似乎是睡着了。
路麟脚步放轻,刚把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茶几上,一回头,韩谌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黑漆漆的一双眼珠子,直愣愣地看着他。
“我靠!!!”
路麟被吓得腿一软,差点跪下来:“你干嘛?!睡醒了不吭声,吓死人了。”
韩谌难得真情实感地笑出声,甚至带着咳嗽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路麟没好气地在病床边坐下,白了他一眼,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说着,起身就要给他拿吃的。
韩谌连忙叫住了他:“不急,我不饿,我有话想问问你。”
路麟神色一凝,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好半天,才说:“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韩谌不明所以:“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路麟冷声道:“那就别问,我什么都不知道,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韩谌这才意识到他不对劲:“你怎么了?怎么跟吃了炮仗一样?”
路麟暗暗吸了口气,一抬脸,干巴巴地说:“……跟罗箐吵架了。哎呀,烦死我了。”
韩谌:“……”
他又咳了一声:“我是想问你,那个司机叔叔,怎么样了?”
路麟长舒了口气,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你问我这个啊,不早说。”
你也没给机会啊。
韩谌越发觉得他奇怪,若有所思地看着路麟,心头一丝异样一闪而过,被他强行压下。
“师傅没什么大碍,身体恢复的很好……”
韩谌和出租车司机两个人,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那天马路上没什么车,虽然最后撞上了防护栏,但主要伤在了韩谌这一侧。
韩谌有惊无险从ICU出来,司机师傅做完手术五天后就醒了,在医院康复了一个月,全身检查没什么问题后,随即出了院。
韩谌轻嗯一声,路麟迟疑片刻,低声说:“肇事者,不久前也判了,七年。”
这是醉驾致人重伤又逃逸能判的最高年限,判的这么快,又是最高年限,韩谌几乎可以猜到父母在背后做了什么。
他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睛。
路麟试图挥去这沉重的氛围,一拍手,站起来:“不说了,告诉哥哥你想吃什么,阿姨买了好多吃……”
“路麟,这些天,你有没有见过沈一筠?”
韩谌不等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轻得犹如呓语:
“我昏迷前,好像看见她了,我想联系她,可是手机被撞坏了。你有没有见过她?如果没有,你这次回去之后能不能去找她,告诉她,我恢复得挺好的,让她不要担心。”
路麟始终背着身子,韩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对方的语气从来没有这样冷漠,冷漠得近乎严厉。
路麟沉默了很久,才冷笑一声:
“谁告诉你她会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