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筠第一次弹钢琴,是小升初那年。
那时沈建忠跟人南下跑生意,一走就是大半年不回家。他游手好闲惯了,沈一筠从小到大,家中里里外外事无巨细全靠母亲一个人操持。他不跟在两人屁股后面添乱,已经是谢天谢地。
谁成想,几年后,真让他淘到人生第一桶金。
回来的时候开辆小轿车,脸上架个墨镜,一身新潮时髦的皮衣皮鞋,拿着翻盖手机,从踏进她家小区开始,电话就没停过。
老小区的八卦消息流通速度快得令人咋舌,更别提沈建忠压根不是低调的性子。
沈一筠放学回家,刚进小区大门,一群小孩吱吱哇哇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冲她嚷嚷:
“你爸发财了!你爸挣大钱了!要带你妈去市里买房子了!”
沈一筠搞不明白状况,以为他爸又在外面惹是生非,连忙从小孩堆里挤出来,一路狂奔回了家。
推开门,她爸果然在沙发上躺着。茶几上摆满了水果零嘴,什么贵的都有。
她倚在门边,瞪大了双眼,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爸。”
沈建忠慢慢悠悠品了口醇厚绵柔的白酒,春风得意地冲她招手:“来,过来,让爸爸看看你长高了没。”
李升玫从厨房里兴高采烈地走出来,见她还站在门边发愣,笑道:“发什么呆?你爸喊你过去。”
母亲脖子上的金项链闪闪发亮,晃得她眼花,家里一切被夕阳镀上金黄色的光辉。
沈一筠眨眨眼,怀疑是场幻觉。
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很不真实。
沈建忠开着车,带她们母女逛遍了C市大大小小的商场和游乐园,吃遍了C市有名的饭店。沈一筠以前从来没有买过那么多新衣服,一整个暑假下来,衣柜被塞得满满当当。
新房子还在装修,沈建忠带她们两个坐电梯上去看了眼,与市中心标志物只有一江之隔。巨大的落地窗外,江水波光粼粼,汩汩向东流去。
李升玫看着看着,忍不住红了眼眶。
沈建忠伸手,把母女俩拢进怀里,也有些伤感:“以前你们跟着我受苦了,以后有我在,你们绝对过不了苦日子!”
房子按照沈建忠的想法,豪装了大半年,年底就能入住。
沈一筠暂且在县里升了初中,成绩一直是年级第一名。
许识舟跟她一个小区,上下楼,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学是一个学校,初中更是分到了一个班。听说她不久后就要搬家,有些不舍,放学路上跟在后面不说话。
许识舟从小就闷,沈一筠想想他爸妈的样子,再想想他,一时觉得好笑。
这时许识舟沉默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问道:“你真的要走吗?”
沈一筠也舍不得,不光是许识舟,她从小在这里长大,虽然老小区确实没有新家漂亮,但真的要离开了,心里还是有点难过。
她整理好心情,冲着许识舟弯弯嘴角:“没事,这离C市又不远,我们什么时候想玩就约出来见面。而且,说不定咱俩都能被市一中特招过去……”
市一中是C市最好的中学,每一年在县里都有特招名额。
许识舟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沈一筠去一中当然没问题,他学习可没那么好,这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己罢了。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走回家。沈一筠被低气压影响,也跟着闷闷不乐起来。
一进门,看见他爸梳了个大中分,站在穿衣镜前喷发胶,见她回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拨弄头发,一边说道:“闺女,马上跟爸出去一趟。”
沈一筠放下书包,重重坐在沙发上,有些泄气,无精打采地回道:“做什么?”
沈建忠哼哼一笑,卖关子:“跟着爸去就行了,保准不让你失望。”
汽车朝市区驶去,她爸把车载空调的温度开得很高,沈一筠从围巾里钻出来,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冬天白昼极短,没一会儿,路边的霓虹灯依次亮起。李升玫摸了摸手上新做的美甲,忍不住抱怨:“天都黑了,跑这么远做什么?”
沈建忠不以为然地回答:“当然有重要的事,以前你窝在家里不爱出门,都当上阔太太了,还天天待在家里算什么?”
李升玫嫌他嘴里没个正形,怼回去:“兜里有几个钱?哪算得什么阔太太?一天天的,净胡说八道。”
沈建忠嘿嘿一笑:“你说不算就不算吧,不过,咱们现在要去见的,可真有阔太太。”
李升玫吓了一跳,嗔怪道:“那你不早说!我跟孩子什么都没准备就出来了,我连妆都没化。”
沈建忠朝后视镜看了一眼:“你跟小筠,天生丽质,不用化妆都美若天仙!”
沈一筠扭过头看向母亲那张笑靥如花的脸,第一次切实体会到家里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不见踪影的父亲,也没有成天唉声叹气的母亲。
钱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汽车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餐厅门口停下,门童一路小跑接过车钥匙。
沈建忠左手牵着沈一筠,右手牵着妻子,大步走进旋转门。
进了宴会厅,偌大的包厢内烟雾缭绕,沈一筠偷偷把脸埋进围巾,等完全适应后才抬头,果真像她爸说的那样,坐了许多人。
沈建忠跟人一一握手,带着她们坐到之前一起南下的朋友身旁。
沈一筠被二手烟呛得头晕,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拼命喝水。
等菜上齐了,这些人才舍得把烟掐了。
她确实饿了,却也不敢表现得太过饥肠辘辘,细嚼慢咽吃着面前的几盘菜,有人转桌了她再尝别的,一顿饭,吃得沈一筠昏昏欲睡,觉得真是没意思。
席间大人们说了些有的没的,谈孩子,谈天气,谈饭菜,迟迟不说正事。
很快,坐在主位的男人摸着手中的香烟,看向他们,客套询问:“听说一筠学习成绩挺好的?”
沈建忠眉宇间难掩骄傲,却不像以往那般嘚瑟,谦虚回答:“还行吧,比起岩岩差远了。”
男人旁边的男孩看着沈一筠,偷偷做了个鬼脸。
真是幼稚。
沈一筠在心底冷笑一声,别开脸不看他。
男人又问:“不知道一筠有什么特长?画画还是唱歌,还是在学什么乐器?”
沈建忠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没什么特长。”
男人这才像是拿下一局,心满意足地把话题从沈一筠身上移开。
饭至中途,见小孩都吃得差不多了,大人便打发他们去三楼游戏区玩。
李升玫替沈一筠带上围巾,低声嘱咐道:“去吧,注意安全。”
沈一筠在那个叫岩岩的胖子朝自己走过来前,飞速溜进女厕所,她才不跟这群小孩玩。
磨蹭够了,沈一筠转身下了一楼,她在大厅的窗边找个位置坐下,这里没有令人作呕的烟味,也没有小孩叽叽喳喳烦人。
只有庭院内亮着光的灯笼,光滑细腻的鹅卵石,还有一棵大树。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树,不过它被修剪的很漂亮,暖黄的灯带顺着树干盘旋而上,她仰起脖子,直到脖子酸痛,都没有看到最高处。
良久,沈一筠听见父母的声音,他们互相客套着出了门,坐在主位的男人喝的烂醉如泥,被人搀扶着下了楼。
回程路上,李升玫忍不住叹道:“还好你没喝酒,不然我们俩可弄不回去你。”
沈建忠笑道:“我喝了谁开车?回去还得爬五楼,我估计,你直接就把我扔楼下了。”
两人笑起来,又不约而同戛然而止。
过了好一阵,李升玫犹豫着开口:“这单子真的能做吗?风险听起来可不小。”
沈建忠只想带着母女俩出来见见世面,李升玫长得很是标致漂亮,给自己长面子也行,可没打算让她对生意指手画脚,于是没好气地回答:“是我懂还是你懂?”
李升玫不吭声了,窒息的沉默在车厢中蔓延。
不一会儿,许是觉得自己说话重了,沈建忠缓下声解释:“放心吧,我找很多人都看过了,不说万无一失,十拿九稳是有的。”
“等元旦,咱们就搬过来,到时候就能在新家给一筠过生日。”
李升玫也不想打破这么长时间的和睦,顺着给的台阶就下,笑着看向沈一筠:“小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想好了告诉爸爸妈妈……”
沈一筠这会儿没心情,更何况离她生日还有好几个月,但还是配合地点点头:“好。”
车轮飞速滚动朝前驶去,晚上刮起了大风,窗外的枯树影在风中剧烈摇晃,形同鬼影,又在车轮下转瞬即逝。
沈一筠趴在车窗边,莫名感觉自己像是那些枯树,稍不留意就会被抛在漆黑的夜里。
就在沈一筠都快忘了那晚聚会时,某天沈建忠突然开车带着她去了几家琴行。她好奇地东看西看,沈建忠也十分耐心地陪着逛。
看得差不多了,沈建忠说:“看看,是想学小提琴还是吉他,吹萨克斯也行。喜欢什么爸爸给你买。”
沈一筠不知道她爸怎么突然一时兴起要她学乐器,有些惊讶:“你要给我报班吗?”
沈建忠理所应当地回答:“当然了,我女儿这么聪明,什么学不会啊?说你没特长,咱现在就学个特长出来。”
沈一筠这才明白,她爸还在为那叔叔说她没特长较劲呢。
她“切”了一声,皱皱发酸的鼻子,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
她是真的不在意,要不是沈建忠提起来,她早都忘了。
但是她爸爸在意。
这时他们走到一家钢琴专卖店,有顾客正在试音,舒缓轻柔的琴音顺着半开的窗子流淌至屋外。
沈一筠眼睛一亮,拽了拽她爸的衬衣。
“你想学钢琴?”
沈一筠止不住地点头,沈建忠牵着她直奔店老板,说:“我女儿想买架钢琴,有推荐的吗?”
老板带着沈一筠试了好几架,最终敲定时,她忍不住询问对方:“刚才那首曲子,叫什么?”
店老板笑起来:“那是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