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四上午是听译课,郁舒循例提前到教室,在以往习惯的边角位置坐下。
平时他坐这里是为了远离人群中心,不过今天是为了方便观察教室里往来的人。
他总要迈出第一步,今天就是一个开始,他要尝试主动和同学交往。
每天进步一点点就好。
外院的听译课室在东十教学楼顶楼,几乎每一个到达教室的人都死鱼一样趴在桌上叫苦不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除了极个别在球场上摸爬滚打的男生,呼吸平稳就算了,还有力气嘻嘻哈哈走进教室,一看身体素质就和班上其他人不是一个量级的。
几个原本在聊最近大火的综艺和爱豆的女生一见他们进来便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的红晕也不知是因为刚爬完楼还是看见了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那个人。
郁舒微微抬起埋下的头,他从不觉得自己能认出身边的人,所以他看都不看,反正也是无用功。
现在他仍然识别不了面孔,可是他突然发现,在一堆文科近视宅男里,陆凌风太醒目了。
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
身型,气质,举手抬足,他在人群中超高的辨识度远不止那张脸。
又或许是因为这几天接触下来,他就是知道站在那里的是陆凌风。
正和人说话的陆凌风毫无征兆地侧了一下头,郁舒愣了一拍,然后慌乱偏开视线,紧跟着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大概说的就是他。
陆凌风大概发现了自己在看他……
郁舒感觉自己像个痴汉一直盯着人家,还当场被抓包。
他又郁闷了,额头重重磕上课桌桌面,一下没控制好力度,桌子都往前移了几公分,桌角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划拉声,郁舒心里一惊,顾不上额头的疼痛,而是做贼似的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发现。
好在上课铃响,四处流窜的众神归位,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点儿小动静。
给他们授课的是个进口博士,脾气有点儿古怪,嘴毒,平时上课喜欢当场考核,考核结果直接与期末总评挂钩。
今天博士一进教室就宣布了一个令人窒息的消息。
“诸位,为了给你们枯燥乏味的学习带来一点乐趣,今天我们换一种玩法,两人一组,给大家五分钟时间组队。”
“啊……”
“不是吧sir!”
“这乐趣给你你要吗?!”
任凭教室一片哀嚎,郁舒伏在案上,大有“风雨飘摇我自岿然不动”之势,眼神却不由自主向右前方飘去。
对方好像在准备文具和课本,听见博士的话后动作的速度疑似放慢。
翻译4班总共二十四名同学,以往都是三人一组,两个主力军,一个边缘角色。以往边缘角色都是炙手可热,只要抱住大佬的大腿就可以跟着混高分。
郁舒从不参与上课的组队环节,其他同学组完队后哪里缺人他就去哪里填补空缺,这次也一样。
时间有限,大家很快找到自己相熟的伙伴组成了队伍,最后剩下来的居然是一个诡异的组合——
陆凌风三人组和郁舒单人组。
郁舒不用说,就连三人组队时那些同学都不太想带他,更何况是二人组。
至于陆校草,班里已经形成共识,可以共赏,不可独占。
更何况依照陆凌风的水平,在4班大家所知道的也就只有陈楚能跟得上他的节奏,普通人去和他组队只会被虐得怀疑人生。
博士站在讲台上摸了摸下巴:“陆凌风,你们那边拨一个人去跟郁舒组队,正好。”
坐在两位大佬中间的杨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会吧,怎么是那个怪同学啊……”
陆凌风懒得纠正杨洛乱给别人取代号的毛病,十分自然地把桌面上已经收了一半的书本叠在一起。
杨洛依旧是那个眼尖的细节帝:“风哥,你今天拿出来的装备怎么这么少,难道说你早就做好了英勇献身的准备?!”
陆凌风抬眼看他:“不然你去?”
同寝两年,陆凌风十分清楚杨洛已经习惯依赖陈楚,两人连体婴似的,他们不可能分开,于是准备起身到郁舒那边去。
啪嗒——
变故就发生在刹那,一向属袋鼠宝宝的杨洛突然起身,一掌将陆凌风抱起的书拍在桌上,身后的椅子随着他的动作倒在地上。
“哪能让风哥去跟怪同学组队,我去!”
陆凌风:“……”
“风哥,我吃点亏,把楚楚让给你了,你要好好待他,我去了5555……”杨洛一副舍生取义的悲壮模样,感动天,感动地,感动了他自己。
就是没发现他风哥异样的眼神在他和郁舒之间打转,并且这种目光持续到了他在郁舒身边落座。
即将开始上课,陈楚铺开书本,漫不经心道:“你想去的话我把杨洛叫回来。”
陆凌风顿了顿,把杨洛碰倒的椅子扶起来坐到陈楚旁边:“不用了,这样挺好。”
杨洛提着书包走到郁舒旁边,脚步沉重,嘴唇有些发乌——他自己咬的。
杨洛一直挺怕他们班这个怪同学的,常年看不清他的眼睛和情绪,单看扮相和惊悚片里的杀人狂魔十分相似。
而此刻,怪同学转头盯着他一动不动,像是要记住他的脸,把他加入今晚的暗鲨名单。
杨洛强装镇定,直挺挺坐在了郁舒旁边的凳子上,隔几秒就要挪动一下,仿佛凳子上藏了针。
郁舒原本是打算主动和搭档打个招呼的,可临到要出声时才意识到他根本对不上号。
他在这位同学的脸上打量了无数遍,依然拼凑不出一个结果。
算了,时机还不成熟。
PPT投影在幕布上,大段密密麻麻的听力分析材料看得人眼睛疼,郁舒收回自己的目光专心上课,放弃了。
杨洛适应了一会儿,发现郁舒没再看他,好像没自己想的那么恐怖,索性摸出手机架在课本和笔盒堆起来的堡垒之间刷起了校园墙吃瓜,动作之熟练一看就是个惯犯。
课上到一半,歇了和搭档打招呼的心思的郁舒发现旁边的人把凳子往他这儿拖了一点。
“哎,你知不知道之前法学院那个割腕的学生,救过来了!”杨洛压着嗓子,手指在屏幕上疯狂滑动,眼睛都没抬一下,一看就是平时的习惯动作。
郁舒也压低声音:“知道。”
杨洛猛地一偏头,糟糕,他把郁舒当成陈楚了。
可是此刻分享欲上头,甚至盖过他的恐惧。别说是郁舒,就算是只鬼他也停不下来了。
话匣子掀开,语句愈发密集起来,连珠炮似的,说到兴头上杨洛一只脚翘起凳子,手里的笔转得飞起,就差一把瓜子。
郁舒时不时应两声,目光却落在了搭档的教材上。
突然,杨洛一时失手,手中的笔飞了出去掉到了旁边的过道上。
瞬息间,郁舒脑袋里划过一个念头——如果他现在不出手,可能这辈子都没有知道搭档名字的机会了。
在旁边的人弯腰捡笔的瞬间,郁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开旁边教材的封面,呆若木鸡。
别说姓名,连道笔印字都没有,这书比他脸都干净,拿到跳蚤市场能当全新的出。
郁舒反应迅速,又赶在杨洛起身之前把书封面合上还原,全套做完正对上陆凌风玩味的视线。
郁舒把书立起来,觉得脸烧得慌。
杨洛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本想续上刚才的瓜,却发现捡个笔起来断片了,他一拍脑袋,突然想到了最近热度高得离谱的惊天大瓜。
“哎,你知不知道我风哥有对象了?”
郁舒本能地飞速记笔记,只是写着写着他自己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内容了:“不知道。”
“就前几天的事,被人拍到照片了,我给你找找……”杨洛不允许还有人没吃到这口瓜,说着还把手机拿到手里翻。
郁舒觉得他胆子过于大了:“当心点。”
杨洛只是摆摆手,继续翻找手机:“击鼓传花没人会点我,放心吧。”
击鼓传花是博士的恶趣味,除了第一个同学,其余回答问题的人都是由上一个被点到的同学来精心挑选下一个倒霉鬼。秉承着自己淋了雨,就要把别人的伞撕烂的原则,这一向都是听译课的重头戏。
不过杨洛人缘好,又背靠两座大山,只要不中博士头彩,基本上安然无恙。
闻言,郁舒也默默把脑袋凑过去,两颗头挤在小小的手机屏幕前,十分亮眼。
只是不等杨洛翻到照片,就不幸中招了。
“杨洛。”
杨洛条件反射把手机塞进桌肚,“噔”一下起身:“Yes,sir!”
郁舒皱了下眉,像是有点不爽被打断,下一秒想到什么似的眉头又舒展开了。
他叫杨洛!
惊喜来得太突然。
杨洛正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背刺他,然后就看到他风哥潇洒地坐下去……
小丑竟是他自己。
郁舒也看到了,可是杨洛说他没被点过。联想到之前陆凌风那一瞥,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又被他摁了下去。
博士手动切换PPT,荧幕上列了几个问题:“哟,杨洛今天没黏着陈楚,出来自立门户了?来吧,展示。”
底下一阵哄笑,杨洛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朝陆凌风和陈楚投去求助的目光:他问的啥?
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正当他准备自认倒霉的时候,旁边递来一张小纸条。
杨洛眼睛亮了亮,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火速展开纸条,笑容却僵在脸上。
这答案也太省了,几个字母还有一堆长得像甲骨文的东西,其性质和直接写个“略”字一样恶劣。
郁舒见杨洛表情不对,乍然反应过来刚用的是自创的速写符!于是又火速撕下一页便签纸,飞快地写下完整的答案推到旁边。
博士每提一个问题,杨洛旁边就有台答案印刷机送来答案。
有几次博士追问,但凡郁舒手速脑速有一边没跟上,杨洛当场人就没了,上课回答问题搞得跟谍战工作一样,惊险连连。
回答完最后一个问题才被允许坐下,杨洛惊魂未定,木讷地转过头看郁舒:“……你救了我。”
郁舒低头看着课本,轻声问:“照片呢?”
“什么照……”杨洛一拍大腿,眼里溢出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雀跃,朝郁舒眨了眨眼,“原来你也这么八卦。”
果然,八卦是人类生产生活的第一动能。
郁舒脸颊微红,他只是没想过陆凌风会有对象,他对象一定也是和他一样耀眼的人。
没由来的,他想见一见。
“找到了!”杨洛借着桌子打掩护,把手机悄悄递过去。
郁舒接过手机,本想只看一眼就还回去,可他的视线却黏在了手机屏幕上,移不开了。
照片上的人……是他和陆凌风?
视线渐渐移到下方评论区,郁舒眉头也越皱越深。
他把手机还给杨洛,看了眼讲台后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校园墙不需要审核,直接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听译课向来是最难捱的,一声铃响结束了大家的痛苦。
杨洛有一种劫后余生,凤凰涅槃的感觉,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今中午我在万江定了位置,不用去挤食堂了!”
万江酒楼是南门外的一个高档餐馆,装修雅致,包间充足,通常是学校接待外来交流团的地方。
陆凌风和陈楚收好东西过来和杨洛汇合,郁舒准备先行离开,却被杨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书包。
“哎,郁舒,哪跑?一起吃饭啊,这点面子都不给?”
陆凌风和陈楚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意外之色
郁舒看着自己被扣住的书包,愣住了:“我……”
开什么玩笑,今天能和杨洛有这么多交流已经远超预期,和人一起吃饭是万万不能的。
明明发出邀请的是杨洛,郁舒却下意识看向了陆凌风。
陆凌风从杨洛手里帮他拿回书包,他高出郁舒将近一个头,递还给郁舒时弯了下身体,视线正好和他平齐,没有压迫感:“郁舒,正好有点事想和你说,一起去吧?”
陆凌风的瞳色很浅,郁舒上次以为是阳光的关系,现在才发现是和宝石一样的、天然的色素沉淀。
“……”
要是陆凌风的迷妹在这儿,一定被他这句半询半请的语气苏断腿。
郁舒用力地抿了下唇:“好。”
几人稀稀落落地前往万江酒楼,到了校门口的超市,陆凌风让他们先去,自己去买点东西。
几人应声,只有郁舒像是刻意放慢脚步,慢慢走到了队伍最后,看上去情绪并不高涨,毫无迎接大餐的自觉。
不多时,陆凌风和他并排了。
“在等我?”
陆凌风的声音卷进风里,拂过耳朵痒痒的。
郁舒没承认也没否认,探头看了看他手里的塑料袋。
陆凌风见他好奇,直接伸手递给了他:“晚上睡觉之前敷一下,明天应该消肿了。”
郁舒没搞清楚状况,接过袋子,里面是一次性冰袋和一条新的毛巾。
“在哪儿学的用额头磕桌子,硬碰硬?”
郁舒摸了摸鼻子,没想到课前那会儿被陆凌风看见了,但是郁舒同学不仅额头硬,嘴更硬:“没肿。”
陆凌风作势要去掀他的刘海,郁舒怀里抱着一袋子冰袋,憋笑着躲开了。
“好点儿了?说吧,刚刚在教室就看你有话想说。”陆凌风站定。
郁舒怔了下,低下头,踢开路面上核桃仁似的碎石子,原来有话和他说是假,想探清他在想什么是真。
半晌,他绷着嘴角看向陆凌风:“我看到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