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将落,黄昏的光线虚虚照在人身上,带着些许暖意。
何曜青走出医院,医院里带出来的冷气撞上黄昏的阳光,除了刺眼,毫无暖意。
人生屡屡同人开玩笑,他走不出深渊。
行走在大街上,满脑子都是何芯说的那些话。
他觉得窒息。
何芯是他唯一的亲人。
从那年何芯带他走之后,何芯一直都在为他活着,他又何尝不是为何芯活着。
小时候说不喜欢而让出去的糖,出租屋里说害怕而让出去的靠窗房间,还有成为服装设计师的梦想,他一直顺着潜意识那么自然的活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他后来改学了建筑设计。
建房子是他这多年来最执着的梦想。
归根结底,他想有个家。
从前,他的家人有且仅有一个何芯。
如今,他的家人又多了一个叶荀。
想起叶荀,他只觉得痛苦难耐。
那种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几乎将他贯穿,终于他再也走不动,匆匆找了个路边的垃圾桶,捂着腹部,却吐不出来。
胃部传来钻心的疼,疼到极致时,他竟然觉得有些爽快。
这种来自身体的疼痛将他难以面对的问题都抛之后面,一时救了他。
紧接着,头也开始疼。
颈椎引起的疼痛本来算不了什么,但此时此刻加上心理性的胃病,就显得格外地严重。
胃是情绪器官,惯会报复心里事多的人。
何曜青缓缓蹲在地上,无视额角频频冒出的冷汗,捡起一片叶子,竟然还有闲心逗着地上的蚂蚁。
叶荀赶到的时候,就见到这样一幕。
阳光打在水泥地板上,凹凸不平的地面裂缝中有一群蚂蚁来来往往,他们窜来窜去,闯来闯去,被何曜青用一片叶子引导着走进裂缝中,而后又成群结队、密密麻麻地爬出来。
何曜青蹲在水泥地板上,阳光将他的影子折了又折,又将他单手捂着的胃部展现在叶荀面前。
让他心疼又心生恨。
医院门口,像他这样的人多了,没人觉得奇怪。
人生失意疯癫之事不常有,医院门口占十分之九。
叶荀走到他身前,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缓缓向前移了一步,一脚踩在何曜青手下的蚂蚁群里,鞋尖堪堪擦过何曜青的手。
蚂蚁四处逃散,何曜青抬眼,朦胧双眼闪闪烁烁。
他看着他,许是阳光的缘故,许是疼得厉害,又或者别的什么,他从他眼中看到星星点点的光。
“舅舅”
他许久没这么唤他了,何曜青本就不清明的眼中更是一片迷茫。
“你会抛弃我吗?”叶荀死死地盯着他,眼中的光也在问出这句话后一点点散去。
如果再被抛弃的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事情。
也许会把何曜青关起来,也许会做什么更过分的事情,但是绝不可能给何曜青这样循环往复抛弃他的机会了。
他这些年步步谋划,容不得有任何的差错。
如果还是不行,他不介意用点别的手段。
叶荀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无数次在预演将何曜青藏起来的片段。
何曜青每一秒的沉默都让他热血沸腾,他的手甚至不自觉地开始向何曜青的后脖颈靠近,想着这一掌怎么拍下去能让他不痛却能恰到好处地晕倒。
许是气急败坏又失望至极,他的大脑甚至都已经不能再思考,手掌近乎贴在何曜青后脖颈上。
也正是这时,何曜青突然站了起来。
他疼得厉害,又因为久蹲的缘故,没站稳,跌在了叶荀怀里,任由他抱了满怀。
叶荀所有的不踏实,都在他安安稳稳任自己抱着的这一刻得到了缓解,心里的野兽也渐渐退了出去。
即使他没回答他,没给他一个坚定的承诺,但他任自己抱着不挣扎的这一刻,叶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匆匆而过的人轻飘飘地瞟他们一眼,没有多想。
在医院门口这样相拥,人们只会想起疾病和痛苦,哪有什么龌龊心思。
*
何曜青一路无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荀开着车,满脑子都是医院里何芯对他说的话。
她说让他帮何曜青介绍对象,用的是祈求的语气。
很不对。
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将何曜青推进家里,叶荀才松了口气。
他将何曜青拉到按摩椅上,打开开关,又将热水灌在酒瓶里,隔着衣服塞到何曜青怀里,这才关上阳台的门。
他知道何曜青和他唯一的问题是何芯,如果何芯的事情不解决,何曜青永远不可能安心。
他这些年也确实将何芯考虑进去了,明明走向不应该是这样的。
想了想,他还是给白衫打了电话。
“喂!”白衫的声音透露着颓废,有气无力。
叶荀皱着眉头,问他:“最近怎么样?”
“不好”白衫也没有隐藏情绪,他给何芯发的消息石沉大海,连做朋友的机会都被她单方面剥夺了。
“哦”叶荀突然笑了笑,道,“给你发了一些资料,帮我整理一下。”
说完,不等白衫回应,他就挂了电话。
他一直觉得白衫愚蠢不是没有道理的,遇到事情只会自怨自艾,一点都不会为自己争取。
世间万事皆是如此,不突出重围就只能囿困牢笼。
想到这些,他又给外公打了个电话,说想吃咸汤圆。
跟外公约好时间,他才将厨房煮好的鸡蛋捞出来,细细剥好,打开阳台的门。
何曜青抬眼看了他一眼,突然就笑了。
他说:“我刚以为你要将我锁在这里一辈子。”
叶荀愣了一下,紧接着自然地揭开他的衣服,将温热的鸡蛋放在他的胃部来回轻轻滚动。
何曜青终于舒服一些,轻轻喟叹了一声。
“叶荀,再也没有对我这般好的人了。”
叶荀没理他,半蹲半跪着,眼神跟着圆白的鸡蛋行走。
“所以我得珍惜啊,”何曜青自顾自的又说道,“要很珍惜才是。”
叶荀终于抬眼看着他,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你放心,我就算抛弃我自己,我都不会......离开你。”他不自觉换了词语,抛弃这两个字扎在心口,会闷生生地疼。
“那你可千万要说话算话啊”叶荀单膝跪在他面前,低头轻轻地吻在他的肚脐眼处,缓缓道,“不然我真的就没救了,舅舅。”
他用最温柔的话说着,却是字字都咬在何曜青心口,让他疼。
何曜青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郑重地回他,说“好。”
叶荀觉得不真实,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用着最温柔的话恐吓他。
但他们都知道,没什么用。
*
何曜青除了工作之外,每天都要去医院。
何芯状态看起来好了许多,再也没提让何曜青找对象的事情。
但何曜青明显感觉到来看望她的朋友多了不少,且都赶在何曜青来的这个点来看望何芯。
记忆中,何芯是没那么多朋友的。
比如此刻,就有一位年轻的女性抢着帮何芯削苹果。
何曜青站在一边,不适感很强。
那女生有意无意的和他每一次肢体碰撞,都让他觉得难受。
但何芯在,他又没法说什么,只能一味闪躲。
几天下来,何曜青身心疲惫,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终于,到了何芯出院的时候。
何曜青早早就来接她,叶荀也跟着来了。
不大的病房里,挤满了来看望何芯的年轻女性,唯有叶荀和何曜青站在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何芯假装不经意地一一介绍,明里暗里指着要给何曜青选一个。
何曜青没说什么,在他身后的叶荀好几次掐他腰间的软肉。
很轻,不疼但是痒。
何曜青忍无可忍,终于对何芯说:“姐,我已经有对象了。”
“啊?”何芯有些无措,看着又像是要哭,但强撑着自我折磨似道歉,说“我都不知道,怪姐姐自作多情了,对不起。”
何曜青轻轻叹口气,下定决心一般跟她说:“等你身体养好了,我就告诉你。”
何芯点点头,眼神不经意扫过叶荀,觉得更难受了。
她反复纠结,忧思过度,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
但没来得及伤心多久,因为白衫不知道怎么找到医院的,不等众人反应就冲了进来。
他怀里抱着花,是向日葵。
假装没事发生一般,他将花塞到何芯怀中,说着祝福的话。
何芯觉得如鲠在喉,几番想开口都说不出话来。
没办法,她只能将那群朋友打发走。
很快,病房里就只剩下他们几人。
白衫说画室有个出国培训的机会,问何芯愿不愿意一起出国散散心。
何芯想拒绝,但何曜青已经抢先替她同意了。
这么多年来,这是何曜青第一次替她做决定,想让她开心一些,她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白衫见她沉默,只当她默认了,高高兴兴去安排了。
叶荀无声地笑了笑,觉得白衫这蠢货也并非愚不可及。
何芯自小落下心理疾病,如果再留下来,叶荀将来要做的事情难免会对她造成伤害。
叶荀曾经答应过何曜青不会伤及何芯,他说了尽力就是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