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就想说,你瘦了好多。”
秦昀推开窗子,把风铃碰得乱响,阳光透进来,晃得秦昀一怔。她眯起眼,反应过来,又一年仲夏,古川绫的生日又快到了。
“欸,怎么会?不是都说镜头会把人拉宽吗?那个风铃你真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毛手毛脚居然也没被你摔碎。”
“这个风铃比我想象中坚硬得多。听习惯了,‘旧习难改’。”秦昀拿英音炫了一句口语,“你那份旧工作终于辞了,天天那么熬着,难免伤身体。而且……”
“而且?”
“而且,我觉得你工作得很不开心。”
“嗯……这么明显吗?连你都看出来了。”
“什么叫‘连我都看出来了’,”秦昀不以为忤,觉得好笑,“是哭是笑,我难道看不出来吗?不情愿却不离开,一定有理由,不想告诉我就不告诉我吧,这是你的自由。既然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以后就照自己的意愿做决定吧。”
“反过来变成你教训我了呢。”
“我怎么敢。”秦昀故作惶恐,“分明是你这么教训过我。”
——“你看起来好累,给这世界摆脸色瞧瞧吧!”
“小姑娘,你脸色看着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告别艾丽卡后,秦昀独自回到镰江。她没回斋藤的旅店,而是在跨海大桥附近一个人静静坐着。
一位老爷爷在她附近钓鱼,见她魂不守舍,轻声询问。
“谢谢您的关心,我……我只是在想念一个人。”
秦昀看向钓鱼的老人家,发现他年龄也并不太大,按华国的说法,他也许还没退休。
秦昀看着他,莫名突然想起房东太太,平日里无往不利的喉舌突然哑了火,存了满脑子的花言巧语在面对真挚的问候时变得一无是处。
她难得没说英语,用镰江话回答,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仿佛又变回过去那个自我封闭的少年人,剖白内心比杀了她还痛苦。
老人家慈爱地看向秦昀,好像一眼看过了她二十多年光阴,若有所感地说:“有‘相遇’才有‘分别’,相遇的日子已经成为你的一部分了,它不会离去。”
“谢谢您……”
“应该还有事情需要你去做吧?”
“是啊,也许我应该先给这个世界摆摆脸色,带着她的意愿一起。”
老人家没因为秦昀的“胡言乱语”而疑惑,只是笑了两声,说了句“很好”。
秦昀礼貌道别,转身又一次踏上这座离岸岛。
按正常的健康标准来看,古川绫确实过分消瘦,这一点秦昀没说错。
不止是秦昀,斋藤晴子也时不时面带担忧,一边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对她说“多吃些,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斋藤晴子比古川绫年长,又是个爱照顾人的,时常在古川绫面前以姐姐自居,从艾丽卡那里听说了古川绫的事,心疼得不得了,恨不得一天给她做八顿饭。
东都向来推崇小巧、精致,对物件是如此,对古川绫她们也是如此,普通女孩高了胖了都得听些异样言语,更何况她们?
再加上常年的身心消耗,维持正常生理机能都勉强,哪来的余裕长胖。
从东都逃离后,古川绫紧绷许久的神经一朝松下来,整个人卸了劲似的,没两天就病了。好在病得不严重,日常头疼脑热的药物斋藤晴子都备着,有她在身边看护,古川绫病情很快好转,不影响日常生活。
只是一直拖拖拉拉,好不利索。
听到古川绫咳嗽次数多了,秦昀在大洋彼岸都跟着提心吊胆,简直要形成条件反射。
古川绫笑话她胆小,跟她讲镰江的气候,给她看镰江的紫阳花开得满岛都是,对她谎称自己花粉过敏,搬来之后有些不适应而已。
秦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确实如古川绫所说,镰江紫阳花很有名,她的不适症状也都是搬去镰江后才开始的,于是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然后往购物车里多加了口罩和营养品,准备等古川绫生日时一起寄过去。
古川绫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周围这么宁静过。
她在镰江与世隔绝,把过往全都留在对岸,随着她的艺名一起被掩埋进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像一座无人祭扫的墓碑。
死去的名字无人在意。
活着的,只是古川绫。
在一家小小的旅店里,古川绫平凡地活着。
日出时打开大门,看着渔民出海,再从他们那里买来最新鲜的海货,带回去做今天的主菜,顺便拍张照片发给秦昀,让这个内陆孩子长长见识,等秦昀回复一张表情包,再拿她好笑的表情包下饭。
到了正午,游客越来越多,她们店位置偏僻,条件简陋,因而住客寥寥,但偶尔也会有人在她们这里问个路、买些零食冷饮。有时碰到华国游客,直接拨通秦昀的电话让她做远程翻译。古川绫听着各路游客嬉笑玩乐,觉得内心无比安宁。
直到日落,她便混进游客里,在跨海大桥席地而坐,哪怕云层遮挡、视野不佳,她也能从天亮坐到天黑。偶尔看入了迷,错过秦昀的消息,慌忙解释说“好多年没有见过落日,不小心忘了时间”。
尽兴过了小半个夏天,秦昀那句“以后照自己的意愿”在古川绫心里缓缓发芽,古川绫想,等秦昀来镰江的时候,要是也能尽她的兴就好了。
“我查过天气,镰江夜里大雨,会降温,你带伞了吗?”
“现在就回去!”
“表情包(好的,领导)”
“总用这么奇怪的表情贴纸”
“表情包在华国是一种文化”
“我除了爸爸不认识别的华国人,爸爸不用,所以就是你这么奇怪”
“他在东都的时候移动电话都还不普及呢,我好冤枉啊”“表情包(坐地大哭)”
“现在就回去,之后再跟你说”
古川绫有心逗秦昀玩,结果又被她古怪的表情包逗笑。
一道闪电划过,果然大雨倾盆而至,雨水落在身上,吹了风更觉得凉飕飕的。古川绫没带伞,赶忙把手机塞回口袋里,裹紧外衣,逆着人流,奔向斋藤旅店的方向。
下午的时候风就有点大,晚上又跟着降温,比平日里略冷一些,但好在夏天还没完全过去,吹风淋雨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古川绫呛了风,又咳嗽起来,只好停下来,弯着腰大口喘息。
路人看了她一眼,匆匆赶路。
也有两个路人靠近她,打量脸色似的弯腰看看她的脸,然后一人一边胳膊把古川绫掺起来。
风雨不止不休怒号了几个小时,斋藤把门窗都闭合,还是能听到屋外令人不安的声响。她站在窗前,竭力向远处望去,只望见黑暗和无边的雨。
古川绫还没有回来。
即便是被风雨绊住了脚步,也不该这么长时间音信全无。
斋藤原本以为古川绫找了个地方避雨,或许手机没电这才没有消息传来。
然而夜色渐深,斋藤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想出去找,又担心互相错过。几番纠结,焦头烂额时,明山友惠传来了消息。
“我和久藤今晚回去,很快就到。”
“帮大忙了!”
斋藤心都要跳出来了,抓着手机,把屏幕敲出笃笃声响。
几分钟后,斋藤把钥匙留藏在旅店门口的小院,给久藤唯交代好钥匙的位置,和明山分头冲进雨幕里。
平日里走过的每一条小巷此刻都陌生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一步迈进去会遇到什么。满街的店家闭门歇业,无人理会两个无助的微渺人影。一夜暴雨,把人声鼎沸冲垮成满地浮沫,混着泥泞腌臜流进排水道去。
斋藤的鞋子灌了水,脚步慢下来,心也沉下去,越来越多不好的猜测从她心底浮上来,恨不得直接当街呼喊古川绫的名字,又怕真有什么人被“古川绫”这几个字吸引过来,要押着她下地狱去。
“晴子!”明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斋藤立刻循声去找,见明山捂着什么东西跑来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晴子你看这个,这是绫的手机吗?”
斋藤颤着手接过来,只看了眼手机外壳,心就凉了一半。
斋藤拿已经湿透的上衣擦擦屏幕,点亮,满屏都是她不认识的字,竭力去辨也只辨出个“雨”和“回”,发信人的名字她更是看也看不懂,一时间又急又气,不知道古川绫平时都跟什么奇怪的人在交往。
“在哪里找到的?”
“那边!”
明山友惠往远处一指,两人二话不说奔过去,四下探寻,一无所获,便又分头各自去更远处。
还没走出去几步,一道手电光穿过雨幕,从远处直直照过来,斋藤和明山一惊,都抬手去挡,心里立刻计算起逃跑路线。
来人赶紧把手电筒压低,斋藤睁开眼,看到两个警卫模样的人。
打头的老爷子头发有些白了,估摸着离退休也没多久。身后跟着个年轻女人,没穿制服,长得跟老爷子有几分相像。
老爷子从远处呼喊了几句:
“是你们找的警卫吗?电话里的‘久藤’是哪一位?”
“女儿还没找到吗?”
斋藤和明山手脚险些结冰,斋藤脚腕一软,摔在雨水中,强撑着力气大声回答说应该就在附近。
警卫拿起耳麦说了什么,没有人流阻挡,旅游区的警备巡逻车很快带着当值警员赶来。众人顺着明山发现手机的地点开始搜寻古川绫的踪迹。
期间,古川绫的手机屏幕频繁亮起,弹出来自同一个人的消息。
无人应答。
“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收到了古川绫的死讯。”
秦昀站在一口井前,斋藤晴子、久藤唯和明山友惠停在落后她一步的地方,各自沉默。
“我们是在这口井里发现她的。当时她还活着,但是失温严重,只有一点本能似的求生欲。我们试着伸手拉她,她也伸出手,想抓住我们。从井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意识模糊了,我们跟她说话她也没有反应,只在急救车上说了几句胡话,应该就是那时,被手机智能听到,自动编辑信息,传达给您了。我们当时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没注意到她的手机。”
秦昀收到的那些不明不白的信息,是古川绫弥留之际的呓语。
她不明不白地跟着这封邮件来到这里,顺着古川绫的一生逆流而上,只想找到有关于她的真相,现在真相就在秦昀面前,秦昀说不出一句话。
古川绫生得卑微,也死得卑微。
一口窄小的水井,就够盛下她的一生。
“你们是在这口井里发现她的。”秦昀缓慢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枯木一样毫无生气,“那……”
那她又是怎么掉进井里的,总不可能是雨天打滑自己掉下去的。
她在镰江隐姓埋名过了这么久的安生日子,谁、为什么、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斋藤看懂了秦昀的表情,回答说:“追债的和剧团不是同一个组织,剧团不会这么穷追不舍,我猜……”
古川绫又被追上门来了。
一次不够,又一次、又一次,好像古川绫只要活着就是罪过,要一生都面对无止境的痛苦。
“秦小姐,那些非法放贷的人穷凶极恶,很危险。说实话,我知道您一定不甘心,但还是建议您不要再深入了,剩下的事情交给镰江警备吧。”
秦昀勉强回了个感激的表情给斋藤,无力回答,明山见状也劝道:“晴子那里现在也已经不安全了,您就当是保护绫最后的家,好不好?”
久藤唯:“您的签证还够您再停留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