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初向来不是个会大发慈悲的人。
一开始,温宁明白自己就不应该有不切实际的指望,但这一刻自己掌心的那张房卡还是令她浑身上下感到恶寒发作,羞耻的小人在身体里乱窜,她难以想象这就是周寅初开出的条件,也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轻佻地经由另一人之手交到她手中。
就好像这样的举动在他们的世界里视若寻常。
温宁并不知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从周寅初对自己施舍带着明码标价,亦或是感慨于岁月的无尽残酷,才让那个男人视其为稀松平常的小事。
她如何不愿意,都必须承认,周寅初和当初的少年不一样了。
此刻,他的做法尤为恶劣。
但是,留给她选择的余地从来并不算多,哪怕恶寒席卷着她的周身,温宁也没有彻底丧失判断的能力。
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李澈挤进那所学校的机会。
助理补充道:“周总是新安国际的校董之一,许多校内基金的开展都脱离不了周总的运作,所以,您不必怀疑周总的能力。”
毫无负担地为他的老总打包票。
像是如自己一般的犹豫是完全不应该似的。
温宁在此处驻足了良久,直至馄饨塑料盒的盖子将她的手指勒出一道细痕,她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吃痛,严阵以待的女人松了口:“我会认真考虑的。”
“您今晚就可以过去。”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算多了,如果周寅初那个家伙还有一丝人性尚存,那他根本不可能直接在晚上就让她去他所在的酒店。
温宁很久没有觉得一个人没有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之心了。
白天的歉疚转瞬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深刻的对于人性的觉悟。
今晚?
回到这件事上,温宁以为自己是完全没有脾气了,已经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但对于某人自以为是的做法深感痛恶,恨不得痛痛快快的骂上一顿。但这依然不足以平息她的怒火。
穷人,其实对于自尊最敏感,最不能忍受这赤.裸.裸的羞辱。
不过,等不了太久,羞耻感暂且搁置在了一旁。回到馄饨馆步伐有几分疲惫的温宁发觉夕阳西下,三三两两的客人陆续离场,他们也不接着做夜里的生意了,差不多到了收门的时刻,那一缕单薄的夕阳下,瘦弱的少年故作轻松地搬动着笨重的木头凳——
脑海里,那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再度回响起来。
这老生常谈的话在一位年轻母亲心中掀起阵阵涟漪,温宁越发无法不去心疼自己的孩子。
她探身,夺过他手中的木纹长凳:“放下吧,你回去写作业。”
“妈妈,我早就写完了,”孩子固执地抓着手中的凳子,“等会的背诵作业我想背给小洋姐听。”
她的言语比她的身体更早出卖了自己:“那你就背给小洋姐听,妈妈正好还有点事情,想趁着晚上去一趟‘批发市场’……”
一贯正直善良的母亲却口不择言地为自己的谎话铺路。
温宁是不安的,好似她在做一件离经叛道的事,远比她当初和周寅初早恋更离谱——但既然为了其想要的后果,她就必须尽快压下所有的心绪,做出这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馄饨馆的楼梯下遮掩着一间不算宽敞的卫生间。
但这里每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温宁不记得自己冲了多久的脸,只记得最终她还是希望旧镜子中女人的容貌看上去不那么逊色。
如她所愿,似乎上天听得见她的呼声,没有经历了这一场虚妄,而有损她的样貌。
皮囊如旧。
她反复在换里头的衬裙,琢磨的过程,她一味想着如何让今夜的自己不至于那样狼狈不堪。她瞧着自己没有质感的内衣,最贵的那条于打折季入手的Victoria‘s Secret,竟然没穿几次,带子已经变得松松垮垮了。
那个色调或许在三五年前算是流行的。
放下当下,已经彻底过时了,更何况,那种浓烈的色彩冲撞的bra,她下意识地认为周寅初会不喜欢的。
决定要去酒店的这件事并不艰难,艰难的是在于准备去见他的过程。
她的丈夫刚死半年,她怎么可以为了见另外一个男人倒腾?
传统的世俗的每一层的认知将她层层包裹,她有些微微透不过起来。
该死的周寅初。
趁人之危的男人,算什么君子?
又或者,他从那段恋爱开始,摆明的就是一个态度,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正派的人。
温宁感觉到自己在这样匆忙而又混乱的准备中已经彻底迷失了,最后她随便找了件白色内衣套上。那件聚酯纤维的bra看上去还没来得及发黄,稍稍崭新些。
她全然忘了自己购买时的并不合身。
等温宁熄了灯,通过手机软件预约去丽思卡尔顿的时候,她的指尖略微有些颤抖。
分明能够感受到自己这一做法的不合乎道德,可在黑夜的笼罩下,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高跟鞋了,她厌恶的或许并不是这双平价的黑色高跟鞋,她厌恶的是需要借助这双高跟鞋来取悦男人的自己——
不过,温宁也不是没有想过周寅初或许只不过打量她一回,或在言语羞辱几句,也就够了。
他或许对今天的自己产生不了任何的兴趣。
事实证明,她还是too young too simple.
-
江城,丽思卡尔顿,顶层行政套房。
周寅初一丝不苟地处理着他的工作,今日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他的冷金属表盘上。汇报工作的助理如临大敌,每日以来细枝末节的差错总能被老板窥见,并且冷不防以最不留分寸的方式提出。
然而,老板今日开口的话题却和工作内容无关:“房卡给她了?”
他起身,背对着助理,独自走向景观落地窗,江城CBD的高大建筑一览无余,而男人只身向前,落日余晖为更绚烂的夜景取代。而男人名下的资产让他足以成为任何一栋他想要的建筑的主人。
林助理一五一十地交代:“已经交到温小姐手上了。”
“她说了什么?”
“温小姐的意思我也不大明白,她说她会认真考虑的,”助理没有把话说满,却又无法高高在上的老板倍感落寞,“原本温小姐可还为您准备了一碗馄饨呢。”
“馄饨呢?”
周寅初猛然回头,注意力却落在那一碗馄饨上。
助理说话仍不免为自己的老板留有余地,总不能说人家听见开出的条件之后,立马收回了那一碗馄饨,馄饨事小,可伤及老板的颜面事大。
“后来,我光顾着和温小姐说酒店的位置了,也就忘了拿了……”
“那你现在回去,帮我把那碗馄饨拿回来。”
“周总,怕现在就算是拿回来,那碗馄饨也该烂了,”助理早知如此就不该提那碗馄饨的事,事到如今他极力寻找回旋的余地,“不如等哪天您有空,大可亲自去她店里吃。”
周寅初突然笑出了声。
“你方才说假话了,多半是那女人为了感激我想要送碗馄饨来糊弄我,”周寅初转身,回答得不假思索,“见到我的房卡,怕连那碗馄饨也不想送给我这种人了。”
无需琢磨,他对于温宁的小性子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助理此刻阿谀奉承的假话。
“谁要那一碗馄饨的感谢?”
流畅,夹杂着一丝恶劣的言辞里俨然听得出男人从不外露的情绪。
助理想要附和,却不敢发声,触碰到周总的私事,原本也是凭借着周总对他的信任,可过分参与和关心是他们这些下属的大忌。
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助理隐隐约约是感到不道德的。
尽管商业上的绯闻满天飞,他们对于部分男女关系并不陌生,谁傍上了谁,谁又和娱乐圈的女人凑得近些,这些事情皆如家常便饭。名利场上大多数人心照不宣,却无人明说。
但他的老板偏偏表现得十足坦荡。
一开始,他就告诉自己他要找一个女人过来。
这对于林助理来说是极为罕见的,老板几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提及他的私生活,又或者他的私生活本就被近乎满档的工作填满,从而失去了他所谓的私生活。
周总破了例。
他要自己替他去找一个女人,具体的地址他已经调查清楚了,只要拿着房卡给那个女人。
八卦之情一度涌上心头。
他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人会在若干年以后仍然吸引着周总,见到那张淡雅并不艳丽,清丽却不流于寡淡无味,面部处处的留白都恰到好处的脸蛋,他恍然大悟。
传闻中的江南美人的气质灼灼其华,自难遮掩。
一见,如话本里含蓄温婉的眉眼,蒙上一层朦胧的水雾,看不真切,却很难不令人惊艳。
难怪。
周总会念念不忘这么些年。
而高高在上的老板难得地关切了一句:“走吧,今天辛苦你了。”
林助理鞠了一躬,屏退于大门之外,又重新合上了门。不过,他也并不确信女人是否回来,对此,林助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果他关门之前没有看错的话,老总亦是如此。
从叔辈手中夺走经营权的、商业并购历史上从无败绩的周总也有所踌躇,狐疑地独自站在窗边。
仿佛在面临一场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考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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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