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修 第4章 无处焚心

新主的灭佛旨意一下，许多宝殿都骤然崩塌，旧日香火地也没有了虔诚之人的身影。许多百姓为求自保，自发地燃起火堆来，将家中的佛像、香炉、珠串，甚至形似的东西都扬到火里。也有的法师居士以身葬火，与三宝共化了尘烟。各地的熊熊烟火成了给予新朝的敬礼，哭告之声代替了颂咏唱词，人们敢怒而不敢言，惟余涕泪纵横千行。

白马寺在都城洛阳，自是此番行动的首要清剿对象。住持在收到消息后，当夜里聚集院中所有法师弟子，立于寺外，静等至天明。

一到白日，果然官兵来围。为首的校尉大声嚷道：“奉旨清僧入军，庙里的人都出来，否则一把火都带你们去见西天！”

“我是寺中住持，这位军士，在外都是寺中法师和弟子了。我们与你走，请留下寺院。如此也不算罪孽了。”住持慈眉低目，合掌行礼道。

“老和尚！别玩这套虚的，爷不信你这些东西，上头的命令才是真言。里头一定还有人。来人，先把这外面站着的和尚都带走！”

“军士！‘明是因，暗是缘，明没则暗。以明显暗，以暗显明’，不杀生，不妄语！”住持被几个兵丁架走了，但他仍不停回头，对着那个校尉苦口劝谏。

“老东西，嘴里没完，给他堵上！”校尉被吵得烦了，看着周围聚来越来越多的百姓，心中更是烦躁。

“行了，不管还有没有人，准备火油吧。烧了都干净！”他吩咐几个手下去抬来火油，准备直接火烧寺院。

看到他这样的暴行，周围广受白马寺普惠的百姓都开始愤怒起来，其他的兵丁只得以肉身将他们挡在外面，防止他们破坏点火。

“怎么可以这样！一把火烧了，你们不怕报应吗！”

“白马寺里面都是好和尚，打仗时的饭都是他们布给我们的！”

人群吵嚷不休，又不断地向里面拥挤着，校尉的脑袋愈发的疼了，他只希望赶快燃起一把大火，把这里烧干净了事。

“不准烧！不准烧！”一阵稚嫩的叫喊声在寺庙前响起来。

那群小沙弥和被收留的孩子从内室中冲了出来，直直地冲向点火的官兵。

“我说老东西干嘛护着里面，原来是还有一群小毛头啊。”校尉看着这群孩子冷笑了两声，“来人，把他们都抓起来。”

眼看着官军就要对孩子们下手了，吵嚷的百姓更加愤怒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农夫冲破了官军的人墙，冲到正在点火的军士那里抡起拳头就打，场面一下混乱了起来。火折子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把散落一地的火油点着了，围在正中央的官兵一下着了火，哀嚎着打滚尖叫，其他的也害怕着跑走了。校尉近乎在转瞬间成了孤家寡人，脑袋慌乱地到处乱转，眼瞧着几个汉子就要冲上来打他，连忙就一溜烟的跑了。

寺前的火势渐小，官兵也都不见了踪迹。百姓们便都围上来看孩子们有没有磕着碰着，有个小沙弥手背上不小心烧伤了一块，后知后觉地疼哭了，却还在一抽一抽地说：“你们救救师父姐姐，救救师父姐姐！”

围着的百姓们一下也愣住了，直到一个大些的孩子牵住了一个大汉的手，把他往寺庙里面带，七转八转地圈到一个十分隐蔽的地窖。那大汉俯下身来看，才发现木栏杆后面躺着个白衣服女人，栏杆上有一个破了的口子，上面还有些残留的血痕。裂口随小，却能让身躯瘦小的孩子勉强钻出，但再瘦弱的成人也无法脱身了。

“姑娘！你醒醒！姑娘！”那大汉操着一口方言唤道。

见里面的人不答话，大汉有些着急了，连忙叫身边的孩子去庙里去工具来。半晌，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将栏杆全部拆掉，把里面的人捞了出来。

水自终于躺在了平坦的地上，外面的孩子也大部分回来了，都带着眼泪和熏花的小脸围在她身边。她的白袍上染了尘土，从身上散开到地里，像一朵污池中开出的莲。风吹过，却不颤动分毫。

喂了几次水，又过了好一会，她的睫毛才微微扇动了起来。

“你们…平安…太…太好了”那双细长又微圆的眼睛睁开，望着身边的孩子们，十分艰难地说到。

“哎呦！醒过来就好了！法师，你可真是太不要命了，用手把那栏杆扣出个洞，自己差点闷死在里面！真是太吓人了。”一个常来敬香的老妇人担忧地说道。

“现世苦海，修行福德。我…只是不过追求本性。”她的目光仍然那样的温和慈悲，看着这样的眼睛，老妇人想到方才外面的那一把火就忍不住刺心，连忙偏过头去，不让泪掉下来叫她看见。

“师父姐姐！住持…知客…他们都被带走了呜呜呜呜，那些人，还要烧我们的庙。”一个小沙弥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其他的孩子听到他说的话，也都忍不住担忧和害怕，一起哭了起来。

水自慢慢直起身，一个个把孩子们都拢到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们说：“好孩子，别哭了。忘记我给你们讲的六祖的故事了吗？

一个小沙弥抹着眼泪，抽噎着回答道：“六祖说‘既无生也无灭，既无去也无来，既无是也无非，既无住也无往’”。

一朵花落了，仅仅是一朵花落了，或者并无花落。生灵有终，大地有终，苍穹亦有终。黄泉碧落如此，又何必为人世所困，短短长长，长长短短，并无分别，并无悲哀。

水自抚着他们有头发或者没头发的脑袋，轻轻唱起了那首偈子。

“‘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在一切见闻中，心是清净的，心是不染着，这样才能把一切事情看得清清楚楚。在一切见闻中不生分别、不生执着。

她的歌声轻柔而悠远，旁边许多围着的百姓并没有听过她唱歌，此时只觉得神思轻松，五感通透。仿佛白马寺曾经的清烟香味又弥漫开来，空灵肃穆。

孩子们的哭声渐渐止住了，都静静伏在她怀里听她唱偈子，好像那把大火，这场暴行从未发生。

又到夜里，饭香隐隐约约的飘来，水自浅浅地笑着看他们，“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百姓们把他们领到家里去，为他们做了素斋，孩子们吃得很香。

水自的身上有一种安稳的生机的力量，许多人都为她侧目，那首偈子的调子回荡在白马寺上空，轮回百转地走到了人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