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去国一千年 第3章 及时止损

崔忘渊眼睫微微颤抖，仿佛落地雨珠，许望砚因此感受到细微地触动，但没有被这无害无辜模样欺骗。

他知道昔日崔小剑仙的本性，最是清楚不过。

骄傲自大，刚愎自用，他在崔忘渊身上吃过多少苦头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崔忘渊的厉害，曾经的自己从来拿师弟没辙。

只是再怎样深重的情谊，只要年复一年的遗忘，都会被磨损殆尽。

他同崔忘渊早已斩断有八年之久，师弟的好在记忆里犹如烈日下的水滴，被灼烤，被蒸发，而后消失无踪，只为许望砚留下了崔忘渊给予的难堪和孑然妒火，熊熊燃烧不灭不尽，让他足以对他铁石心肠。

“忘渊，你不是又一个人自投罗网吧？”

“你的同伙这时候，又在不自量力做什么？”

凌烟阁主冷冷下望，算计在眼中瞬息万动，对崔忘渊出现在此处的警惕一览无余。

许望砚清楚八年前他的师弟会单刀赴会，那个崔小剑仙性子暴烈，眼里容不得沙子，面对背叛决不姑息，出于对实力的傲慢，不因时局考虑更多。

那是散发无尽光热的耀日，能将靠近崔忘渊的所有人人灼烧殆尽。

可这八年里，崔忘渊被时间磋磨成什么模样，许望砚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作弄人心，最是不相信人可以在世事磋磨下固守本意。

许望砚看见灰衣青年弧度微妙地摇一摇头，却又缓缓点了点头，心中说不清道不明忽然一空，只觉果然如此，与自己所想不差。

八年后一无所有的崔忘渊怎么能孤身前来呢。

他的好师弟声音很轻：“我与他们不是同一个目的。”

他们要救北梁，要镇压反叛，可崔忘渊只是来寻自己唯一的亲人，带那人回家。

崔忘渊说话没什么气力，只能低低细语，却因此听上去更像情人呢喃间耳鬓厮磨，“我同他们交换条件，他们要北梁，我要你，我们互不干涉。”

他再次重复那句让许望砚毛骨悚然的期许：“我是来带你回家的啊，师哥。”

许望砚骤然惊怒非常，怒火灼烧，胸腔里的空气好似被抽空，几乎要喘不上气。

为什么还能轻描淡写说出这样的话？仿佛崔忘渊能轻易决定许望砚的生死，想做的事情永远不容许望砚更改拒绝。

凌烟阁主表情一瞬扭曲，姝艳眉目变得狰狞，厌恨无处遁形。崔忘渊用目光描摹过他的眉眼，却找不到昔年温柔缱绻。

凌烟阁主冷声道，“崔忘渊。”

“你说这话羞辱我还有什么意思？”

“从前你阻我，拦我，什么都看不起我，看我处处不如你，你一定很得意？如今你还要来祸害我么？”

玄衣青年说话时毫不留情，两人情谊在这一刻几乎不复存在。

崔忘渊的表情没有什么鲜活气，变得十分寂静，教人心生不忍。可惜他的师哥向来铁石心肠，面对崔小剑仙也可以斩断得不留余地。

旁人从这番话中就能看出这对师兄弟的不对付，唯有对望的两人浑然不觉，只隔着八年爱恨交错再次相见，用话语率先化作刀剑，相互在对方心里留下血淋淋的伤口，挑破无法愈合的旧疤痕。

灰衣青年缓缓眨动眼睛，有一滴水粒从他的眼尾滑落，浸润那颗小小的红痣，令人心中一悸。

“是师哥给我下的毒啊。”崔忘渊没有在意许望砚话中其他意思，只是轻轻说，“是师哥先将我抛弃的。”

“我不找师哥，还能找谁呢。”

他说这话时，实在让人心里一动，微弱疼痛仿佛水珠落入江河，一瞬便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许望砚糟糕的预感得了证实，他听到骚动声，心悸化作实质。

刀枪剑戟泠泠作响，变故突生，台上台下兵戈交接不绝于耳，被凌烟阁控制的局面刹那失控。

就在这一瞬间，崔忘渊的刀终于出鞘了。

那刀光如此浩大，几乎一刀劈天，这时机挑得实在是太好了，许望砚仓促间不能出声，瞳孔剧缩，正要提剑格挡——

只见崔忘渊含着泪的眼睛望来，姝红眼周几乎成了尘世流淌的血河，淹没他的人间，他的师弟微微笑着，却幅度极小地摇了头。

他说。

“这是师哥赠我的生辰礼啊。”

师哥，这是你赠崔忘渊的碧血刀。

是你跋山涉水，自北域刀剑冢中得来的碧血刀啊。

碧血。

年少时崔忘渊天真十足，对师哥捧有全部真心，理所当然相信师哥给自己的一切所有是世上最好，因而从不曾在意碧血刀名由来，也不许旁人胡乱揣测。

在这件事上，他独断专横，没有回旋余地，仿佛心口逆鳞，外人提起，便要收了笑颜眉目一沉，毫无口舌相争的心思，直直拍案拔剑而指，疾言厉色。

然离开剑阁病骨沉疴，漂泊八年，四处流离，他逐渐听到曾经自己闭耳塞听、不肯旁人多言的释义。

碧血刀，恨血千年土中碧。

这恨将要长达百年千年，竟能凝成碧玉，也无法释怀。

崔忘渊初听闻，只觉神思颤栗，浑身血液凝固，瞪着肆意欢笑讽言的人群，如堕魔障，脚下生根，僵硬不能行走半步。

柔软记忆破开一道口子，被锋利刺骨的冷填满。他仿佛浸入沉沉湖底，寒气自足底窜上头颅，生生六月手脚冰凉，脸色发白。

真相在时间里褪色，露出狰狞獠牙，能够如此残忍。

一刹那间，师哥柔和清朗的脸在记忆中模糊得愈发厉害，仿佛曝白失真，连着舒缓的流水声，风吹声，读唱声……缓缓变成杂乱无序呓语。

十八岁生辰礼，是知晓亡故师哥的厌恨。

刀意是这样凛冽，却又并非冰冷。

崔忘渊忽然改变主意了。

师哥曾为他的刀赋名，那时崔忘渊还那么年轻，还是剑阁最张扬肆意的崔小剑仙，接过这一把刀，除了只犹疑纠结片刻刀剑形制殊异，便欣喜接受，将其爱惜珍藏，视若珍宝。

不知看到他那副模样时，许望砚是否曾在心头冷笑。

但许望砚无论怎么笑也是一副好模样，好在崔忘渊如今不是个记仇的性子，面对他死而复生的师哥，眼下有无尽的耐心和宽容。

长刀猛然下劈。

这一刀力道极重，许望砚虎口发麻，剑身在震荡刀气中寸寸开裂。

那方银白色坠地之时，许望砚恍惚了一瞬间，盯着崔忘渊再次刺来的碧血刀，不合时宜地想起：

自己和崔忘渊的佩剑在那年都已奉还师门之中，这么多年里，他却为何从没兴起过要寻一把绝世神兵配在身边的念头。

自己带的这把剑实在普通，随意到他只是在出发前随手抽了凌烟阁统一形制的配剑，这样的剑，就算粉身碎骨，又怎能挡得住自北域刀剑冢来的碧血刀？

几乎是来不及反应，碧血刀已贯胸而入。

八年前如此，八年后如此。

无论他能打败多少人，算计多少人，可是他全力以赴，仍然抵不过师弟的一刀。

崔忘渊已至他身前，却没有什么动作，也不曾出声，仿佛只是为了细细打量他的模样。

崔忘渊好似变回那个剑阁中的崔小剑仙，自以为提剑同他打闹，一次次将他击败，不知他心中扭曲，只眉目盈盈，收剑嬉笑喊，“师哥？”

但是没有。不会再有了。

崔忘渊眉目不带一点笑意，宛如所有高兴与欢笑都早已消隐在前尘之中。灰衣青年慢慢抽刀，刀从血肉中拔出。

疼痛随着碧血刀的抽离而变得清晰，玄衣青年望进崔忘渊那双眼睛，止不住狂乱想：你怎么还会有内力呢。

难道上天真的这样偏爱你，连号称无解之毒的赋仙也无法让你死去，甚至不能让你坠入地狱？

他倒在地上，冰凉的高台，看见崔忘渊垂落的长发。师弟的发蜿蜒湿冷，遮住剧烈天光，仿佛一道囚笼，将许望砚笼罩在内，死死囚困其中，万千发丝犹如垂线，没有人可以从其中挣脱出逃。

这一刻，前尘颠倒，他成为笼中困兽，再次被崔忘渊掌握。

崔忘渊眉目湿润，低着头，这时碧血悬空，灰衣青年轻轻比划了一下。

许望砚拿不清他的意思，又对对方古怪的态度十分不适。

在屠刀落下前，悬而不言的宣判最是煎熬，是斩首示众还是千刀万剐，他只要一个结果。

“要杀要剐随意，”许望砚冷冷看模样仿佛软弱的师弟，恶意讽声问，“我将你害得这样惨，崔剑仙不会还要大度放我一马吧？”

听到他说话，崔忘渊静静抬眼，手中动作停了。

“师哥，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这一问着实出乎许望砚的意料。

凌烟阁主顿住了，在这一刻，崔忘渊的眉目同那个十六岁的少年重合，意气风发的崔小剑仙用哀痛眼神望着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无法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正如八年前盛大燃烧的妒火，他借此从这双眼睛里落荒而逃，拒绝了崔忘渊伸向他挽留的手，将他的师弟遗弃在了这片大地之上。

于是他偏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好。”

见他这副软硬不吃模样，崔忘渊点了点头，手搭上刀柄，仿佛要归刀入鞘，又似欲要抽身而去。

许望砚借此空隙，扫了一眼蓄势待发的羽林军，又朝惊魂未定的北梁傀儡国君看去。

那小国君年纪实在轻，不过十二三岁，正发着抖却不能露怯，极力端起架子，眉目挤出狠辣暴戾的弧度，但迟迟没有下令。

许望砚目光微动，吸了口气。

北梁国君年纪尚幼，性子却暴酷，由心而动，喜怒都挂在脸上。他是太后垂帘听政的傀儡，因而无论行事荒唐与否，只要不触及太后党底线，就是一夜杀百人，杀千人，都被漠然纵容。

这副模样，显然是动了杀意。

这一刻，四下空寂之中，许望砚忽然只剩一个堪称荒谬的念头：崔忘渊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不能因他而死。

他飞快地理清思绪，对他的师弟开口，话语迅速简短，“崔忘渊，动手。你以为你放过我，我们两个会有活路……”

“……师哥。”

崔忘渊出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你不是北梁人。”

不是北梁人，所以逃出北梁，就还能活。

这是什么意思？！

许望砚看见他的师弟站直了身子，朝辉煌的殿宇幽幽投去目光。

他不知崔忘渊究竟在看什么，只知道灰衣青年眸光庄重疏冷，又是恹恹不乐，长长望过一眼后，垂眸收回视线。

……你是在怀念什么？

许望砚虽不屑崔忘渊软弱做派，却莫名其妙恼怒起来。

没有许望砚参与的八年里，崔忘渊将他熟悉的崔小剑仙几乎摧毁殆尽。

陌生感让许望砚没由来十分焦躁不安，阴鸷不可遏制攀附在骨头上，他几乎要质问起来——

还是在怀念哪一个人？

还未张口，下一刻，崔忘渊已眸光清明，心念空澈，出刀干净利落，刀风凌厉。

不过一息，还未曾感到疼痛，便看见血花飞溅，妖异殷红摇曳喷洒。

他的好师弟用他送的碧血刀，生生挑断了他的手筋与脚筋。

他将惨痛叫声死死咬下，惊惑与不安在心底生发，他的好师弟却垂下手，低头与他额心相抵，呢喃细语。

“师哥，我来带你回家了。”

垂落的发丝之间，他看清崔忘渊闪着泪光的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