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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去国一千年 第2章 及时止损

作者:君清夷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4-12-28 18:25:01 来源:文学城

死而复生这件事,借崔七之口说出,着实有十分震悚效果。

灰衣青年掀起眼皮,在男人凝固目光中,又轻轻唤了:“小七。”

这一声如何不动魄惊心。

不敢深思的猜测在这一刻化为事实,男人被吓得四肢虚软,冷汗如瀑。

当年心气高傲的剑阁剑仙,正是养着一只天下最烈最难驯服的雪雕。雪雕性情凶悍,取的名,就叫做小七。

崔姓,剑阁,雪雕,小七。

面前这位自称崔七的灰衣青年,岂不活脱脱是八年前就该死去的崔小剑仙崔忘渊!

男人被冷汗打湿衣裳,脑中却浮现起了崔忘渊语焉不详的带笑模样。

死而复生的师哥……剑阁崔小剑仙只有一位师哥,名叫许望砚。

许望砚此人,性情温润良善,旁人提起,无不感慨实实在在是位君子,只是野心颇大,出身出世的剑阁,却尽作入世之事。

且不论江湖事宜,许望砚作为一介布衣,竟敢搅弄进朝廷风云,以武犯禁,大有替天行道之意。

八年前,许望砚被剑阁以叛出师门为由,捉拿收押,欲将他置于死地,只是终究天无绝人之路,再之后,剑阁法场莫名被劫,此人也在混乱中失去踪迹,下落不明了。

许望砚的生死在江湖上众说纷纭,已成一道谜,他却没想到,原来人竟真的还活着。

男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崔小剑仙提起这位师哥,用的却是死而复生?

崔忘渊淡淡看了男子一眼,自然知晓对方现下在想些什么,却并无答疑解惑之意,只抬起手,被唤了名的雪雕俯冲而下,紧紧扣抓莲纹臂鞲。

千机神算崔七的七,原是取自崔忘渊曾为雪雕起的名,多年后又借以一用,捏造崔七的存在。

崔忘渊寻师哥遗骨八年,终于拿到凌烟阁主与已故师哥有千丝万缕关系的消息,仔仔细细甄别推断,才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测,只待他来验证。

所以被冒充身份的男人拦下招摇撞骗时,崔忘渊这样惊讶愉悦。

是送上门的厚礼,不费吹灰之力的精妙巧合,几乎与命运无异,他又怎能不收呢?

一番审讯后得了确切消息,对上先前手中所有情报,崔忘渊如此心满意足,期待与师哥的重逢。

他缴了男人身上纸笔,也不为难,只说:“走吧,别再让我抓到了。”

见崔忘渊将这事翻篇,男子如蒙大赦,连连忏悔,几乎脚下生风,极快消失在了崔忘渊的视线中。

灰衣青年收回目光,在薄纸写下最后一划,又轻轻抚摸小七的翅羽,安抚几下,便将雪雕放飞。

做完这一切,崔忘渊仔仔细细抚平衣袖皱褶,眉目盈笑。

他不再停留,佩着刀,奔赴这场迟来的相见。

……

混入喧哗人群,才能看清鹿台中凝重对峙究竟有多可怖。

“北梁之君,昏庸无道,是非不辨,忠奸颠倒……”

那道声音如此熟悉,在崔忘渊梦中回响许多年。

混乱场面已经被凌烟阁众控制,现下凌烟阁正牢牢占据主导权。

凌烟阁众挟持的北梁君臣之中,推在最前、年纪尚轻的少年头戴旒冕,是为北梁国君。

少年天子表情惊惶未定,片刻后神情阴郁下去,撑起并不合身的宽大衣袖,摆出威严架势,不堕一国国君风骨。

被其护佑身后的群臣态度却未免十分微妙,看上去并不担忧少年天子的安危。目光所向处,不是他们的国君,而是那位垂帘听政、权倾朝野的太后。

教明眼人看来,皆心如明镜:

北梁国君,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傀儡。

这一切却同崔忘渊毫无干系,他漠漠移开视线,只用眼瞳去描摹凌烟阁主的眉目。

玄衣青年衣冠楚楚,唇齿张合,檄文激荡,话语好冠冕堂皇,正对天下人露出轻蔑眸光。

野心从凌烟阁主唇齿双目四肢百骸勃发,崔忘渊隔着形形色色人影,也能闻到那人身上熊熊燃烧的焰火血腥气。

崔忘渊似有若无,幽幽笑了一笑。

这么一场盛大的戏台,怎么能错过了崔忘渊。

直到这时,他才清晰感知到,反叛是嘈杂的,是不静,是沸反盈天。

满地血河淋漓色,台上千秋万骨枯。

凌烟阁主双唇一张一合,话语如榴火高升,在日光下将温柔眉目染作绝艳恶鬼相。偏偏皮骨清雅,神情倨傲,可以将天下多少人迷得神魂颠倒。

崔忘渊屏气凝神,剧烈光照让他有些眩晕,他的身边实在吵了些,扰动他五脏六腑绞在一处,锐锐泛痛。

只是一双眼珠一转不转,看玄衣青年愉悦郑重吐露听不清的话语,他也不自觉露出柔和微笑。

“……日月昭明,今取你性命,实为北梁之愿,天下人之愿……”

那如梦中重逢,作胜利者姿态的,确是崔忘渊朝思暮想的一位。

崔小剑仙的师哥,崔七追寻八年遗骨的故人,凌烟阁主,许望砚。

这么多年里,师哥竟连一眼也不肯见、一句自己的消息也不愿透露给崔忘渊。

狠心得教人不得不怀疑,当年抛下崔忘渊,是迫不得已……还是看崔忘渊辗转人世八年,落魄风尘,半生狼藉,要感到高兴痛快?

那高台上,师哥同记忆里模样不大相同,狐面后眉目舒展,话语浅笑吟吟。他不禁翻倒记忆,拼凑那张模糊的面容,是这样一张张狂笑颜么。

崔忘渊的眼睫柔柔眨动,眼瞳色泽较深,因而显得更为沉静。站在没有阳光照到的一处,蔓延了建筑的影。又仿佛从脚下延展冰冷潮水,自双瞳倒映而出,也就更为悚人。

这样乱局里,灰衣青年犹如一株畸形盛放的花,蜿蜒在阴影中,不起眼,又气息森森。

凌烟阁主在高台上,却连施舍的一眼都没有。崔忘渊就此混入芸芸众生,随着百人千人一同落在师哥的网中,竟罕有被归为并无特殊泯于人群之中的一天。

崔忘渊不禁有些想要发笑,对自己,对这八年,于是他真的无声笑了起来。

在师哥眼中,自己恐怕只需要一句谎言就能轻而易举被摆布,只期待崔忘渊听话与傀儡无异。

许望砚需要这样的他,可惜崔忘渊向来不能让他的师哥满意。

他总是与师哥想法相左,自有主见。

所以在抛下崔忘渊的时候,许望砚才会无情又迅疾,毫不拖泥带水,抽身而去。

好在师哥还活着,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崔忘渊不计较这些欺瞒哄骗,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重新看到师哥这一息,他便被烈火灼心,头晕目眩,感到无上欢喜,额上高热久久不退,随着时间推移愈演愈烈,连着双颊也泛了薄薄一层绯红。

他很高兴。

师哥站在好高的台上,在说话,崔忘渊却听不太清。

但没关系,他的师哥意气风发,张狂大笑,那笑如此美丽,发上落一段耀眼的太阳辉煌,将俊秀眉目浸透浅淡的水色鎏金,一如既往的好模样,无与伦比,动人心魄。

师哥是那么开怀,因着胜券在握,生生让那张清俊面容添上傲慢冷漠。

崔忘渊的眼珠随着凌烟阁主的动作微微转动,真好啊。

真好啊。

师哥还是那么无所不能,能够令死者复生,完满崔忘渊的心愿。

看着师哥快乐高兴、几乎得意忘形模样,崔忘渊也心绪高涨,情不自禁摸了摸腰间的长刀,微笑着想:我要杀了他。

——

要杀师哥,当然要用碧血。

崔忘渊指尖落在腰间,缓缓握住碧血刀柄。杀意顺着刀身蔓延至掌心,通透冰冷。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是北地冬日的雨,寒气能够活生生剐掉身上一层皮,冷得人可以为此没有尊严跪地号哭,只求一条缥缈虚无的生路。

兴许杀意太过正大光明,又对凌烟阁谋逆做法毫无波澜,在骚动人群中沉静得太过明显。

站在高处的玄衣青年眉目微凝,收了悦然神色,向下方瞥来一眼。

这一眼可谓可怖至极。

恍神间,只看到他那师弟正堪称悚然在台下对他微微笑,眼尾红痣仿佛一点鸩毒,几乎教人惊得肝胆俱裂。

崔忘渊!

许望砚还未完全反应,已下意识后退半步,神情变换,眼睫掀起间,露出他水色流转的双瞳。

那道目光直直望下去,厌恶没能掩饰得很好,在凌烟阁主眼角眉梢烈烈翻卷,烧得愈来愈声势浩大,点燃天下人间。

见许望砚摆出这副模样,即便是再迟钝,崔忘渊也能意识到,不请自来的自己并不受欢迎。

他凝视师哥掩在狐面后的眉眼,近乎惘然,却还是作出天真的熟稔。

“师……”

还未等他说些什么,许望砚已打断他开口,无情话语脱口而出,惊诧而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怖,“崔忘渊,你为何会在此处?”

这话又急又恨,甫一出口,便再无回圜余地,教微微笑着望他的崔忘渊静默一息。

在这一刻,灰衣青年脸上笑意没尽,极妍的眉目变得寡淡如水,褪去所有鲜活气息。

高台下,昔年崔小剑仙眼尾一点殷色,艳得像流淌的血。

崔忘渊轻轻捻了衣角,仿佛正因话语茫然,静静如一尊琉璃偶,片刻后,再次流露出的笑意动魄惊心。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呀,师哥。”

他的声音不大,模样又十分好,在场凌烟阁众惊疑不定,对着那张熟悉的长开的面容,一道惊悚念头恍如闪电在心中升起。

有人下意识转头去看他们的阁主,只一瞬,便立即意识到失了分寸,忙低下头不敢再有动作。

灰衣青年的话是如此亲密而暧昧。

他提到了家,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的、关于他们阁主的休憩归处。

自带领他们组建凌烟阁开始,许望砚从来孤身一人,示好者不计其数,却都被冷淡拒绝。

若有人对凌烟阁阁主说,要给他一个家,一个落定点,一个归处,凌烟阁众皆会默认对方白日发癔症,提刀带剑便将人驱逐。

实在是太狂妄自大,太不自量力。

许望砚因此想起他与崔望渊身份的相互倒转,此刻崔忘渊望着自己,身体孱弱,精神不济,与从前的许望砚一样站在高台下,仰视他们一辈子都在追逐的人。

玄衣青年自上而下盯着崔忘渊,所有情绪翻涌都平息,经年爱憎凝固在光照下,铸就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于是在这壁垒之中,凌烟阁主不再动摇,半晌,只缓缓启唇,吐露的字眼冷酷得叫人发颤,“我没有想到,你还能活着。”

这话既没有嘲笑的意思,也没有任何情绪。

只有满身冷寂,萦绕在他与崔忘渊之间,仿佛一道雪白刀光无情下落,宣判崔忘渊的生死,将他们所有连结斩断。

崔忘渊为此感到失望。他的手指开始痉挛,冰冷的火灼烧指尖。

灰衣青年反复喃喃,有如失魂落魄,双瞳却又十分灵动,是不解和惑然,竟不知是要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对方,“是啊……是啊,我还活着呢,师哥。”

他也没想到,多年前已经在他眼前故去的师哥如今竟能好端端站在他眼前。

崔忘渊一只手搭在额前,挡住刺目光照,模糊的视线和思绪让他茫然:这究竟算是一种上苍垂怜,还是命运的恶意戏弄。

崔忘渊这样聪颖,怎么一生之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懂师哥呢。

为什么他没有死呢?

为什么你没有死呢?

望着高台上师哥的面容,惑然盈满崔忘渊眼角眉梢,将他困囿其中,不得其解。

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即使已经不再使剑,可是崔忘渊的话语目光却比剑还锋利,几乎字字泣血,痛得人难以呼吸。

许望砚的指尖忽然抽搐了一下,皱了皱眉,轻声自语般道:“真是祸害遗千年。”

这话语比数九寒天的坚冰更冷,冰冷刺骨的风灌进崔忘渊的耳中。

最先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红肿发木,双耳嗡鸣。生命里经年累月的伤口终于没能愈合,还是腐烂到坏死。

崔忘渊神情茫然,在这一瞬间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他无意识缓缓摇头,好似在否认,带着一抹近乎哭意的浅浅笑颜,眼周通红,而后变作绮艳的哀冷,腰间长刀铮铮作响。

祸害遗千年吗?

师哥,一直以来,你都是这么想崔忘渊的么?

他这副模样,无论谁来看都要不自觉恍惚一瞬,仿佛万千花蕊芙蕖齐齐凋零,唯独青年眼尾是最清丽姝绝的一段殷红。

崔忘渊咳嗽两声,声音有些低哑,闷着些许涌动的血,比起许望砚记忆中少年清亮飞扬的嗓音,更让凌烟阁主感到陌生许多,“师哥,见到我,你不高兴吗?”

许望砚冷冷望他,一言不发,漠然态度十分明朗,显然谈不上高兴。

他说。

“——我恨不得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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