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忘渊养病这段时日,性情却一天比一天活泼起来。
也不知是被那夜的毒刺激到性情大变,还是看许望砚对自己流露片刻的失控恐惧,终于从模糊里彻悟,明白自己不会被送离剑阁,因而不免娇纵起来。
见他兴致高起来,许望砚倒也放心不少,那夜之后,他总要将关注分给崔忘渊更多一些。
这几日事务繁忙,剑阁与学宫走动频繁,好不容易将他放了回来,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他养在北域的师弟,又不免忧心对方将病好得如何了。
踏入寝屋,着白色单衣的年幼孩子倏忽从瞌睡中惊醒,抬头望来,眼下小痣显目非常,将许望砚心中微微刺了一刺。
崔忘渊惊喜喊他一声,声音有些稚嫩,“师哥?你回来了?”
许望砚走至床榻边,将带回的糖糕放在木桌上,低头温声问早早得了他消息而等到半夜的孩子。
“为你带了糖糕,这些日子有听阁主话么?”
许望砚本性清冷,这话只是随口一提,也并非特意用零嘴来安抚崔忘渊,却看着崔忘渊亮晶晶的眼睛,剑阁大师兄不免心下一软,不自觉将人哄上一哄。
“我很乖呀。”
崔忘渊凑过来,是一只来蹭他的手心的狸奴。毛茸茸发丝在手下动来动去,年幼的孩子抬起白嫩爪子为他比划,教他不禁失笑,“师父说我天赋高,扔了剑谱给我看,让我自己领悟,平常也不怎么管我呢。”
许望砚听此一言,倒要怔愣片刻,隐隐察觉到某处古怪。他还来不及思虑更多,崔忘渊这样说着说着,却自顾自话题一拐,憧憬问。
“师哥,我看大家都有自己的剑,那我何时也能有自己的佩剑呢?”
那点刚刚冒出的奇异念头又在年幼孩子的话语里消失无踪了。
“剑阁会替你打造一柄。”许望砚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想好它的名了么?”
被崔忘渊用一双澄澈眼瞳注视,无论何人都难免心生柔软。这天真纯澈的孩子点点头,眉目弯起,“已想好啦!就叫——”
“未有。”
未有剑。
此话一出,许望砚直觉未有之名有些不妥,然看崔忘渊十分喜爱模样,也不曾反对,只无声叹口气随了对方。
未有便未有吧……取天下未有这般人的意味倒也不错。
崔忘渊却不欲师哥换了话题,仍然拽住他衣袖,用十分让人怜惜的固执与期待看来,“师哥,却不能是你送我一柄么?”
这话问得太期许,太纯澈,又热烈得有些灼烫人心。被缠得实在脱不了身,许望砚只好无奈许诺,“若有机会去北域刀剑冢,我便替你寻一把合适的。都是些名剑名刀,你天赋好,怎样都能驾驭,这样可遂了你的意么?”
崔忘渊当然满意了,欢呼一声,搂住他的脖子,被他不动声色扒下来,像扒下一只可怜可爱的狸奴,“师哥最好了!”
说这样的话。
许望砚拈过一块糖糕送到年幼孩子唇边,堵住对方再向自己撒娇的嘴,轻叹一声,“话数你最多,剑阁弟子谨言慎行,倒是你聒噪得像雀鸟。”
崔忘渊眨眨眼,咬住糖糕,含含糊糊应声,将许望砚微不可察的责备全当做耳旁风,听过就忘了,颇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
许望砚也无法再数落他更多,因着这个孩子的确是他带回来的,又的确养在他的手中,更是为他几乎死过一次,怎能不让他纵容。
在冰雪葳蕤的剑阁,面对年幼孩子的移情,他无法生出更多苛责。
崔忘渊不知道师哥的复杂心绪,他倒在许望砚肩上,拨弄对方落在自己脸颊上的头发,不知想到了什么,在许望砚不解的眸光里,咯咯笑起来。
尚且年幼的崔忘渊,这时以为自己有世上最好的师哥。
幼童思绪朦胧在长夜里,只想:这世间,再没有人会比师哥对自己更好了。
这样明艳满涨的欢喜中,足以让一个人耳不能闻目不能视。
许望砚的声音在这长夜中清晰而温和。
“忘渊,凑过来一些。”
崔忘渊起身靠了过去,十分听话,又跟着指示抬起一只手,眼睫好奇眨动,等待师哥的动作。
只见许望砚将一道红线细细系上他的瘦弱腕骨,那道颜色十分妍艳,仿佛温暖的一簇火在白净手腕上燃烧,烧出世间最绝代的白瓷。
崔忘渊不明白这红线是什么用处,对此感到无措,僵住一半身子,半晌才多了些怯怯问,“师哥……这是要做什么用的?”
剑阁大弟子抬眼,望着这张正在长开的稚幼面容,带有懵懂和对他的全心信赖。
少年悠悠笑起来,话语轻柔,“是希望让你长命百岁的,忘渊。”
这时他的愿望,实在是真实的。
许望砚将仙神传闻娓娓道来。
“在我故乡的传说里,前朝有位温婉善良的女子,家中自幼信仰供奉岁神,嫁与夫家后育有一子,孩子却天生体弱,更是生了一场大病,气息奄奄。”
“为了不让这孩子过早夭折,女子无奈之下向岁神祈求庇佑,希冀自己的孩子能够长命百岁。”
“岁神感念她多年以来的虔诚与温柔,将一截被祝福过的红线交到她手中。红线系在孩子的手腕上,果然那场大病不治而愈,她的孩子也好好长大成人了。”
他轻轻抚摸年幼孩子的细软发顶,感受手掌下年幼孩子匀长呼吸带来的微弱起伏,这是一个鲜活的、托付在他手中的稚幼生命,是几乎全然属于自己的。
向学宫顺路祈愿得来的红线,希望能够让他这身子骨弱的年幼师弟好好长大成人吧。
不求荣华富贵,但愿长命百岁。
崔忘渊沉默了半晌,忽然扑了过来,抓住他的手,用认真坚定的眼睛望向他眼底。
“师哥!”
“你也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许望砚怔怔看着这个年幼的孩子。
这么多年里,崔忘渊是第一个祝他得偿所愿,向他倾诉依赖的生命。
他倏忽从这话语中感受到了刺痛,并非恐慌与反感,而是一种生命漫漫生长的广袤,无声无息,悄然蔓延在这个尘世。
崔忘渊搭在他手心的五指温软,许望砚恍惚自己手中捧着的是一只翅翼朱红的小鸟。
他将崔忘渊拢进怀中,五指执笛,凑在唇边。
短笛声悠然,在这命运的片刻安宁里,崔忘渊沉沉睡去了。
……
天光微霁,剑阁习剑台处,剑阁弟子正聚精会神预习早课。
剑招凌厉,对练间,长剑相交声不绝于耳。
剑阁阁主目光逡巡在这群弟子之中,半晌,仿佛考验,问身旁的大弟子,“看出什么问题了么?”
许望砚微微点头,正欲开口。
“你不用说。”剑阁阁主止住他的话,在他欲言又止中转过头,点了剑阁中年纪最小的孩子。
“崔忘渊。”
崔忘渊正坐在一旁高台上,单手托腮,眉目低垂。
听了这一声,红衣的年幼孩子抬起头,微微歪了歪头,仿佛一只茫然的小鸟。
他是这片雪景中唯一的艳色,从黑白水墨上盛开一点葳蕤的红。
“忘渊。”阁主再次唤了他的名字,面对这尚且懵懂的孩子,神情放缓,“来。”
剑阁阁主抬手,许望砚将备用的木剑双手递了过去。
只听他对那年幼的孩子道。
“去试试你师兄师姐舞的这套剑法。”
许望砚怔了怔。
这怎么能行呢?
崔忘渊刚刚养得好些,也不曾修习过,基础尚未牢固,只简单翻过剑谱,摆弄手中书卷作剑。
要年幼的孩子上前试这一套剑法,岂不是强人所难?
许望砚当即出声,“等等,师父,忘渊他还未……”
未尽的话语哽塞在喉间。
崔忘渊在他发话间已从高台跃下,神情自若,接过阁主递去的那把木剑,冲他笑了一笑,意思大约是要让他放下心。
普普通通的剑在年幼孩子手里,好似突兀变得锋利沉静。
在接过木剑的一瞬,幼童眼神已然痴迷,那是让许望砚心惊肉跳的沉醉,只见年幼的孩子剑尖凌厉一指,身如游龙,长剑舞动间,竟完美复刻那日从自己手中翻看的所有剑招。
许望砚听到阁主难得的笑声,赞叹又惊喜,打破了一贯沉稳模样。
剑阁阁主面上的满意十分明显,他拍着收剑的崔忘渊的肩,少有地温声夸赞,“是个天生该拿剑的。”
许望砚定住了。
那年幼的孩子得了夸赞,欢喜别过头,去看这世上最在意的那一位,十分骄傲模样。
只是慢慢的,惑然盈上了眼角眉梢,崔忘渊望着师哥的面,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从欢欣漂浮的迷梦中惊醒,不住反省自己在哪一步做错了。
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
师哥?
在这一瞬,崔忘渊蓦然被胆怯吞噬,站在原地,只能眼巴巴期待对方先打破这可怖的对峙,让他扑过去撒娇撒泼,松这一口气。
但是没有。
剑阁阁主没有将木剑从他手中拿走,只是满意地拂袖而去,对这对师兄弟之间暗潮汹涌毫无知觉。
许望砚看着他,眸光静静,什么情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