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望砚抽出幼童手中剑谱,面对崔忘渊投来的茫然视线,毫无感情,用衾被按住对方,团了团,在幼童无措的目光里将人塞进床榻间。
许望砚声音温和浅淡,“就是不想看剑谱也不要说奇怪的话,既然困得说了胡话,那就睡吧。”
师哥的教育理念好奇怪。崔忘渊挣脱不开,慢慢耷拉眼皮。
然而他说的却是实话。崔忘渊在心里模糊想:师哥是我这辈子最亲的亲人。就是以后师哥要再收个师弟,我也万万不许的。
他就着孩童丰富的胡思狂想,浅浅睡了过去。
见他气息平稳了,许望砚吹熄桌上摇曳烛火,拿过佩剑起身。
夜间剑阁也并非完全寂静无声,许望砚这样早将人哄睡下,也是因着今日担了巡夜职责。
巡夜也是剑阁自发修行修心的一环,又能将平日修行所遇到的困扰请教几位师兄师姐,因而算是剑阁弟子求之不得的机遇。随许望砚一同来的剑阁弟子亦是如此,好容易得了剑阁大弟子指点纠正的机会,一路发问不可计数。
许望砚皆温言细语回答,直被这群剑疯子问得有些好笑,停了作说文解字的先生,“白日学得还不够多,你们这是半夜还来加练么?”
几位师弟师妹因这句话小声笑作一团。
灯火在絮絮飞雪中明灭闪动,映着雪光,有些温暖宁静的意味。许望砚心中微微估了估自己与崔忘渊所在寝屋距离,已是不远。看这群孩子笑得差不多,才扭过头,吩咐他们,“有人来交接了,你们先回去吧,我有事要同他们说几句,说完就回去。”
与他同行的几位剑阁师弟师妹止住笑,拱手躬身,变回一本正经模样,“是,大师兄。”
就是剑阁弟子转身这一刹的放松里,许望砚忽然神色变化,猛然将短笛放在唇边吹响短促而嘹亮的一声,又冲他们厉喝,“躲开!”
他们见许望砚将短笛抵在唇边时已明白有人侵入剑阁,下意识听从许望砚的话,四散而开,拔剑声不绝于耳,然而猝不及防中,仍有弟子被破空而来的暗器击中,昏倒在雪上。
几盏灯烛掉落在地,四周却在许望砚将手中短笛吹彻后猛然亮起了火光,教他看清来人多少。
这些人是怎么混入剑阁的!
许望砚眉头紧蹙,在破风声响起的那一刻就已反应过来拔出佩剑,冷静地转过一圈思虑。
对方的招式有些眼熟,大约是他在江湖得罪过的某些人,却没有给他留下太多印象。
若是藏头露尾,也只能称一声鼠辈。
其中一人朝他冲来,手中刀光森寒,直取面门而来。许望砚向前刺出一剑,偏了对方刀风,又是飞身而出,将剑指其余弟子还未收势的歹人劈斩在地。
身后奔来一人,许望砚不假思索,转身拍出一掌,岂料正遂了对方的意,只见那人剑风偏过,就要将一旁昏倒的剑阁弟子挟作人质,逼迫他停手!
他哪能让人如愿,微微拧眉,足尖挑起散落在地的长剑便向歹人踢去,逼迫贼人进退两难,无奈放弃将要落在手中的人质,身形暴退。
许望砚心中已有思量。
敢向剑阁行凶,想必是已经将脑袋吊在腰带上的角色,不必问,就是活捉了,也不能保证压到审讯室时还没断气。
知晓这一点,他下手也毫不客气,又向剑阁弟子冷声道,“不必管对方死活,将自己安危放在第一,杀了也就杀了!”
剑阁弟子向来唯他是从,听他这样说,自然不再犹豫,手起剑落,十分果决。
许望砚这时才将将转圜过一口气来,余光却看到远处有个年幼的影子向这处移动,他心中骤然生出不妙,惊得愕然望去。
那是眉目朦朦的崔忘渊,不知为何往此处来,身后脚印蜿蜒在雪地上,几乎浅得没有。
许望砚下意识忽略怪异之处,第一反应却是:这孩子还未随阁中修习,无论是步法还是剑招都只是从书卷看来,只怕刚刚让这些人发觉后将崔忘渊擒下威胁,自己就要陷入无法顾及的地步了。
好在局面已经逐渐被控制下来。
许望砚稍稍安心些许,就在他这一念起时,身陷囹圄的刺客心有不甘,突然挣脱束缚,作了最后反扑。
万千银针暴射而出,直取剑阁弟子四肢面门,犹如梨花暴雨,许望砚反应迅速,立即提剑格挡,又踏着剑阁步法沧溟调将这暗器一一斩落。
他不能避,随他巡夜的几位弟子步法剑招还未成熟,许望砚身为剑阁大弟子,有庇护他们的责任。
他将这银针击落,看着对方被几位剑阁弟子按倒,才出了口气,只这内力未曾接续的一刹,一根银针倏然朝着他的心门飞射而来。
原来这银针一直藏于暗处,待他内力亏空,精神松懈的瞬间,便流露狰狞面目,直指他的心脉。
电光火石中,众人皆来不及反应,只此起彼伏惊呼“许师兄小心”。
他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
唯有崔忘渊向他奔来,以他不曾察觉的这样近的距离,毫无畏惧之色挡在他身前,伸手去抓那根飞射的银针。
剑阁大弟子厉声道。
“停下!崔忘渊!”
年幼的孩子充耳不闻,仿佛悍不畏死,银针卡在崔忘渊拢抓的手掌中,贯穿手心,刺进幼童眼尾,蜿蜒一条长而又长的血痕。
崔忘渊回过头,对他勉强笑了一笑,好像想说什么,只是微微张开唇瓣时,已经摇晃几步,猛然软倒下去。
许望砚箭步上前,一把将人抄过,揽在怀中,周围拔剑声不绝于耳,是剑阁的支援到了。
他慢慢用五指探上崔忘渊额心,手指冰凉。
此次剑阁叫歹人混入其中,实在是一桩大事,许望砚拖着疲累的身子,抱着他唯一的师弟不肯放手,眉目森冷,触及到对方滚烫额头的指尖不住发颤。
所有歹人皆已尽数伏诛,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
“都带回去。交给阁主,阁主自有判决。”
谋划剑阁刺杀的绝非只有面前这群人,这些刺客充其量也不过是被推着来送命的替死鬼,背后凶手另有其人。
他不会让他们所有人好过的。
众弟子噤声,皆不敢多言,只对他抱拳躬身,默默退下了。
向来温雅的剑阁大师兄神情阴郁,一言不发。
他要杀了他们。
……
剑阁医师来得很快。
许望砚将崔忘渊抱回寝屋,来不及处理自己手臂划开的那道可怖血口,看着众人忙进忙出,在崔忘渊床边坐了一夜,像尊僵硬的木雕,还是被几位闻讯而来的长辈强硬拽过,才失魂落魄处理了伤口。
那银针覆着发作迅猛的烈毒,幸而此毒偏重发作时效,所以毒性平平,因而并不算难解。
等到天光将将亮起时,为崔忘渊逼毒的长老与阁主才齐齐舒气。
医师见这孩子好转,转头告知众人崔忘渊退了烧,余毒也已清了,不必在这守着,又教许望砚去休息一会,再过半个时辰,大约这孩子就可以醒来了。
许望砚一一谢过几位长辈,实在疲惫不已,仍是礼数周全将人送出寝屋,回到崔忘渊床榻前,却仍旧不肯闭眼。
……且让他等等崔忘渊醒来。
他太惊惶了,在看到幼童奋不顾身替自己挡下那根带着毒的长针时,他这一生未曾感受过这样剧烈动荡的情绪,以至于竟第一次如此失态。
许望砚在那一刻莫名意识到一种可怕的预感,陡然发觉他与崔忘渊之间的温和纵容从此已经触顶,再也没有能够变得更好的可能了。
他不敢承认,只失神地注视着崔忘渊那只被长针穿开的苍白小手,从手掌贯穿手背,两个血红的小点已经开始缓缓结痂,它们不久后就会在修习中淡化消失。
然崔忘渊脸上那点姝红太靠近眼睛,因而无法去除,想来从此无论是长开成为少年还是青年,这点红痣都要永远陪伴着崔忘渊了。
他看到崔忘渊的手轻轻动弹了一下,响起的声音很轻。
“……师哥。”
许望砚猛然抓住对方的手,不知是剧烈的欢喜还是悲痛,唇齿颤抖,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前视线倏忽模糊,半晌才挤出了一句话。
“崔忘渊……”
崔忘渊吃力撑起身,将小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一下一下拍着,大约是还陷在昨日的记忆中,误以为他在恐惧那根差点刺进心脏的利器。
幼童的声音很虚弱,动作乏力却坚持,“师哥,别怕,别怕……”
许望砚知道他的意思。在崔忘渊死前,他都不会死。
那点眼尾的红痣,比血还要艳。
年少的许望砚,无论如何也不敢忘师弟眼尾那点红痣的来历。
许望砚猛然抱住幼童,意识到了一种可怖的被控制感,只是在这种情景下,不可言语的惊惧被其他情绪掩过,只有剧烈悲喜将他支配,让他无法去思虑更多。
他感觉不到自己在哭,泪水却淌了半张清俊眉目。少年紧紧抱住师弟,语无伦次,情绪混乱不能思。
他说。
“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忘渊,忘渊,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他几乎喘不过气,指天誓地,发毒誓,发这辈子都不敢违背的诅咒。
“若是我做不到,就罚这一生无人爱我,无人敬我,生前举目无亲,颠沛流离,死后曝尸荒野,鸦狗分食——”
他的眼泪落在崔忘渊脸颊,像一场江南潮湿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