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本生 第36章 燕子

他已经绷紧了自己的身体，低头望向碗中之汤，看见蘑菇鱼片在乳白色的汤中沉浮，奇异香味弥漫于自己的鼻尖。

他突然觉得芒刺在背，有细细密密的汗水从自己的脖颈与额头生出。

自己手中的蘑菇汤，会不会突然变成翻滚着蛆虫□□的蛆虫□□汤？

眼前的两位，会不会突然变成干瘦的骷髅？

自己的尸体会被埋在树下么，自己的头颅将被悬挂在这棵树上？

随即，他听见少女清朗的声音，“陆师兄。”

他并未说过自己的姓氏啊，难道，自己面前的这两只化身为人的妖鬼居然有着丹赤猿猴的读心神通？

“陆师兄，你在想些什么啊。”少女说。

“感觉他不像是在想什么好事情。”少年说。

他强自镇定地放下自己的汤碗，想唤回自己遗失的灵剑，又害怕打草惊蛇，这时，他才能仔仔细细的观察眼前的两个“人”，少年被他暂且抛到一边，他只专心看着少女……

为什么，他会觉得眼前的少女莫名熟悉？

一道灵光自他脑海中颤巍巍的划过，他抿了抿自己的唇，终于把眼前的少女与他曾经见过的那个少女对上了号，“你就是罗浮山的那位小师妹吧，我曾经见过你，那个时候我是与我师父一起拜访的罗浮山。”

他陷入回忆之中。

按照道理，他不应该记得她，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与她也只是见过一面，但凡事总有例外，终归是当年的那个少女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才能在几年之后能够凭借脑海中的印象认出来。

那时候……

那是一个春天，新草初生，遍布绿意。

他与师父一起拜访罗浮山，师父与罗浮山山主李长泽论事，自己则被罗浮山弟子领着到处参观罗浮山。

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孩，和一个有些聒噪却热情好客的男孩，他们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李长泽的弟子，也就是罗浮山下一代的中流砥柱。

他带他们参观了书堂、剑坊、餐堂……还带他看了罗浮山各种各样的风景。

他们说罗浮山最美的景色是莲花，可惜现在是春天，不是莲花开放的时候。

夏天来罗浮山才是首选，正是“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

”

如今是早春，看不到这样的景色，真是遗憾。

罗浮山确实生长着许多莲花，他望向莲花池，只见池内冰雪已融，湖中央是一些枯枝败荷，枯败枝叶中又可觅得一些新绿。

这时，他却看见池塘边有一个女孩正蹲在那里，白衣红裳，白的素洁，艳的鲜妍。

要知道现在湖面上的冰已经尽数消融，水冰凉刺骨，栽进去可不是好受的，他们虽然都是修道者，想来也没有学会灵光覆体这样高妙的术法。

“那是……谁？得尽快让她离开湖边。”

本来只是普通的一句询问，不曾想所有弟子都低下了头，过了三息，面纱女孩眼神闪烁两下，道：“她是我的三师妹，不必管她，她有分寸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是呀，不用管她，她本来就有些怪，也不和我们玩的。”

“不会有事的，她会凫水。”

“别管她比较好吧，她蛮冷血欸。”

“我去看看吧。”唤作南星的少年这么说着，便要往池塘边上走，一旁的面纱女孩却轻声嗤了一声，“你贯会做好人。”

南星一顿，却是朝着他歉意一笑，像是抱歉让他听到这样的争执。

看来，他们和池塘边上女孩的关系不太好。

他思索了一下，决定去看看情况，于是他与南星一起来到池塘边上，蒙着面纱的女孩与其余弟子也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后面。

走近看，才发现那个女孩居然是在用手挖池塘边上的泥，又将沾染碎雪的湿泥都放到一只碗里。

她的旁边有一把红伞，两只碗，一只用来装泥……另一只却是用来装虫子，有几只小虫正在碗里蠕动，那是新春的幼虫，刚刚从土里蛰伏而出，便被人捉到了碗中。

她的活动显然已经进入尾声，湿泥已经装满了整个碗，于是她又开始清洗自己的手，洗的很慢也很认真，甚至打了皂角，细细洗去手上的污泥之后，露出的是一双白皙而冻的通红的手。

南星清了清自己的嗓子道：“师妹，你在这里干什么。”

希华这才意识到有人来，连忙侧过自己的身，于是陆卿云看见她清艳若初生菡萏的脸，与之截然不适配的，则是她裙子里兜着的一只小鸟，那很显然是一只刚刚破壳没多久的燕子，眼睛甚至都没有睁开。

她用那双通红的手兜着燕子站了起来，看看陌生的陆卿云，看看一旁不做声的面纱女孩，又看看问她的南星，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这只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小燕子身上。

声音带了些泠泠的涩，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今天早上，刮了风，燕子窝破掉了，小燕子都落到了地上。它的三个兄弟姐妹摔死了，只剩下它。”

南星哦了一声，干巴巴地说，“那你也不应该到池塘边找泥啊，这样好危险的。哦，介绍一下，这是括苍山的陆卿云陆师兄，跟着他师父一起来的，来参观我们罗浮山。”

她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便又蹲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红伞，将两只碗都放进红伞里，又将小燕子放到自己左臂弯，随即飞快地站起来，又飞快地提着倒悬的红伞走了。

是个有些孤僻、美丽，又过分奇怪的女孩。

他对她很好奇，问别人时，别人却不肯告诉他更多，只模模糊糊说这个女孩性情不好，是因为仗着自己好看欺负嘲讽别人才与他们众人疏远的，山主也觉得她做错了，才把她迁移到那么远的地方住，不然她可是与他们一起住弟子堂的。

“而且，山主对她也是很偏爱的吧，那可是单独一个院子，我们都要挤着睡。”

“她甚至被允准不来书堂。”

“听说，她的母亲曾经是山主的师妹，就是她……”

“喂，别说这个。”

那一面之后，他就与自己师父下了山，下山的时候，所有老师弟子都来送他和他师父，其中却没有那个女孩。

“徒儿，你怎么一步三回头，莫不是看上了这里的哪位女弟子？罗浮山这些年败落很多，不复往日光景，但是，要是你喜欢……”

“师父，哪有？我只是遇见了一个有些奇怪的人，所以有些在意。”

·

没想到，几年之后，自己居然被她所救，但自己心头疑惑却是更深，她为什么会下山呢？就算是弟子历练，不应该是同她的师兄师姐一起么，怎么会与……

希华正注视着他。陆卿云这才发现希华一点儿也没有变，身量与脸容自然是长开了一些，但她的神情却一如既往，装束也是。

“那棵树，不是坏树。”希华突然说。

陆卿云意识到她是在安慰自己，再看那棵树，便见人面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微末的摇摇叶子，不带什么杀意，身上也没带什么血气与邪气，看着倒真是无害。

“哦，是我多想了……”

他的心中依旧怀着警惕，但警惕之心总归是放下了一些，在这样的情况下，叙叙旧拉进彼此的距离是一件好事，那么自己与她有什么能叙的旧呢。

你与其他罗浮山弟子的关系还是不好么。

你是下山来历练的么。

其余人呢。

你旁边的少年又是什么来历。

这些话语在他的舌尖转了一转，又被他重新吞回，最后他换了一个问题，道：“你修补的燕子窝还好么，你养的那只小燕子怎么样了。”

燕无歇：“……”

希华不是说自己与他只见过一面么，没说过她和他还有一段故事啊，什么燕子窝，什么燕子，听上去很是亲昵。也是，希华毕竟是罗浮山的圣女，陆卿云听着也是括苍山的英杰，如此男女，交个朋友也是理所当然。

“希华修补的燕子窝，非常牢固。希华养的燕子，茁壮成长……秋天的时候向南迁徙，迁走了。”燕无歇慢吞吞地回复了陆卿云。

这……居然说的没错，于是希华朝着陆卿云点了点头。那日回去，她就用池塘里挖来的泥重新修好了燕子窝，还将那些小虫给小燕子吃了，但她始终没有等到小燕子的父母，于是她只能担当父母重任，每天给小燕子找虫子。

于是小燕子在她的精心养护下长大了，秋天的时候去往了南方，春天再回来的时候就在那个旧巢里生了蛋，还热切地央希华去看。希华自欣然应允，但是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怀着疑惑……它不会是打算让自己当苦力，喂它的孩子吧。

幸好燕子只是单纯地让她看看它的孩子。

春去秋来，几年光阴已经逝去，每年春天她都能看到屋檐下热热闹闹的燕子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