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本生 第2章 狗头

这是一艘大船。

希华站在甲板上，任由甲板的风吹拂着自己的衣物。

她将目光从船头贴着的符咒上移开，看向海面，一望无际的海面，是如此的浩瀚。

而人，置身于这浩瀚的大海，又是何等迷茫，何等眩晕。

天快要黑了，黑暗会滋生一些不好的东西。

在黄昏的晚光下，她看见一个细细长长的影子从船底游曳而过，一晃即逝。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从她的耳畔响起，向她搭话的是一个头戴斗笠的老头子，脸上尽是岁月的刻痕，“小姑娘，你怎么只身一人在这船上啊，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希华：“没有。”

“……是么。我只是觉得，你的身影，很寂寥。而且，你的脸色也很不好。如果是与父母闹了什么矛盾，散散心之后就回去吧，不要让他们担心，入了夜之后，哪里都不安全。”

说了这一句话之后，他便突然闭口了，不知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希华轻轻的哦了一声，道：“我的父母都死了。”

老者的脸色微微一变，露出一些抱歉，他本来是想来安慰这个女孩的，没想到却适得其反。她一上船，他就注意到了她，她只身一人，红衣白裳，左手拿着一只小包袱，右手拿着一柄伞，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说实话，看她精致苍白的脸，他甚至怀疑她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要投海自尽，明明还是一个女孩，却像是藏着许多心事……

“抱歉，老朽是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妨，他们在我七岁的时候就死了。”

希华说，“人，总是要死的。”

这时，却有人开始驱赶甲板上的客人，让他们通通都回到房间里休息，“天已经黑了，大家都回去吧，诸位人客的房间里都贴着符咒，很安全，不要再在甲板上逗留了，都回去啊，都回去。”

大家都是惜命的人，所以都回去了。希华也回去了，一是因为她实在很听话，二是因为她实在有些晕船，这还是她第一次坐船，坐着坐着只觉得头脑晕眩，这样的情况下，遇到什么妖魔鬼怪，可就糟糕透顶了。

她躺在房间的床上，将那柄红伞抱在自己的怀里，轻轻的闭上眼睛，咚咚咚——

“般若，你很吵。当初，是你自己要寄宿在伞面上的，我可不管你。”

说完这句话，便再也没有心跳的声音，在希华看不见的伞面上，莲华的精魂微不可查的颤了颤，便在伞面上游动了一会儿，最后才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它说，‘我饿了。’

希华摇了摇头，把伞摁到了自己的怀里，“为了省钱，我自己都还没吃饭，忍忍吧。”

它又道：‘旅程还有多久啊，你什么时候吃饭，吃完饭之后，就给我喂饭么。’

希华道：“再说吧。”

莲华的花瓣便在伞面上蜷缩了起来。

希华是被饥饿唤醒的，一天里，她都没有进过什么食水，她从床上起来，黑如绸缎的长发便流泻到她的肩背上，她顺手捞起这些长发，将其披在身后，怔然的坐了一会儿。

然后她拆开自己的小包袱。

她走的匆忙，并没有带什么多余的东西，更何况那些东西也根本不属于她，早知道，她应该把那套木杯带上的。

她一边想一边清点自己的东西，一套换洗的衣物，付过船费之后便所剩无几的铜钱，一份身份文书、一只小小的木梳，一小沓黄符与一小盒朱砂配一只毛笔。

这就是自己全部的家当，左翻右翻也没有翻到什么吃的。

明天，明天的时候，就去问问他们需不需要打扫卫生的吧。道门的子弟沦落到这个地步简直是匪夷所思，可希华也没有办法，她的灵力很低微，很干涩，每次使用灵力，都像是在干涸的溪流里强行榨取水滴。

该庆幸……还是能榨出一点水来的么。

这时，她却听见一点动静，是甲板上传来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水里，兼有一些人的窃窃私语，希华便拿着红伞下了床，要去甲板上看一看，刚到甲板，就听到一些人的声音。

“这小子的血真能吸引妖魔？可别把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吸引过来。欸，前些日子，程家船厂的女儿不就在海里失踪了么，听说是被一条那么——大的触手生生拉下去的，是被选成了海神的新娘啊。那程家老爷子，这么多年，打拼下如此家业，只有这么一个如珠似宝的女儿，这个噩耗传过来，身体一下子就垮了啊，发布了那么多悬赏，就是为了找回他的女儿。”

“都被拖到海底了，还能活么，唉呀，这些年，妖魔也是更厉害了，不过你放心，这片水域一定没有什么大妖魔，这么多年都是相安无事的嘛……用这小子，不过是吸引一条妖鱼，你是不知道，妖鱼的鱼丹值哪个数。”

那人在模糊中伸手，比出一个五。

“五十两白银？”

“五十两黄金！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在这些人谈话的间隙，希华也看见了船头的被绳子捆缚住的少年，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看到“妖饵”，鱼饵是来钓鱼，妖饵当然是来钓妖，将流血的人沉浸到水中，便有渴望血气的妖魔来吃人，这时，守候在一旁的人们便会一拥而上封印打杀妖魔，再拿妖魔去卖钱。妖怪的皮肉骨也是好东西。

只是，这种妖饵终究有伤天和，已经被官府明令禁止，这些人……

她看见那个被捆缚在船头的流血的少年，他应该是入了水之后又被拉起来的，他穿着一件微微有些单薄的紫衣，湿漉漉的。

整个脸容都藏在……毛茸茸的狗头兜帽里。

只有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腕裸露在外，横亘着一条伤疤，皮肉翻卷，血顺着他的手腕流淌到他的指尖，又从指尖滴落。

少年却说话了，“别聊天了，我的血都要流干了，就算没吸引到妖怪，我的任务也是完成了的哦。”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微的低哑，语调却微微上扬，显得很是轻松。这样的语气本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难免有些诡谲。

这时，被捆缚在甲板上的少年突然抬起头，兜帽微微后倒，露出他被遮蔽的眼睛。

他的瞳孔在黑暗中转瞬即逝，像是蕴藏万千的光芒，一只眼睛是黑色的，宛若棋盘黑子；一只眼睛却是深红色的，让希华想起层林尽染的枫叶。

“这位小姐，月黑风高，是来赏月的么。”

少年晃了晃自己的身体，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摇动的蚕茧，有些笨拙，一瞥过后，他便低下了头，让兜帽覆盖住了自己的头脸。

其余人却惊了一跳，现在可是黑夜，什么人会在这样的黑夜到甲板上吹风？他们很快就看见了希华，纷纷紧张了起来，拿起了手里的刀剑家伙什。

希华道：“我只是来甲板上吹风。”

这个少年，是故意让他们注意到自己的。

真是闲。

希华看见他们警惕的神情。

她并不像是什么妖鬼，她很像是什么妖鬼。

毕竟，她生的实在是太好，像是仙人被贬谪入凡。白衣红裳的少女眉目如画，秀雅素白，宛若夜色中盛开的优钵罗花。

如果现在是白天，春和景明，大家很愿意看着少女的脸容吃饭，但是现在是晚上……这样的绝世容光，只让人感到幽幽的凉意。

这时，另一个人却记起来了什么，微微有些迟疑，“我见过她的，她是不久之前上的船，应该……”

那人却又不说话了。

希华却缓缓的将自己的手掌贴向船边的符咒，黄底朱纹的符咒与她的掌心接触，没有任何的反应，这就算是希华的自证，众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得松了口气。

但是，为首的人眼中依然带着警惕，无他，妖饵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太光彩，如果这件事情被透露了出去……

他的眼中不由泄露出一抹凶光，又被他狠狠的压下，能做的出妖饵钓妖的事情，可见他平常也并非良善，人，为了利益，是什么都能做的出来的。

希华却没有注意到他，而是看着船头的那个少年，那双眼睛，她还想再见一下那双眼睛。

这时，被绑在船上的兜帽少年却缓缓开口了，“有鱼来了。”

众人严肃下神情，纷纷严阵以待，希华注意到他们的身上都有着粗浅的灵力，手里的武器更是赋了灵纹，在夜色下闪烁着莹莹的光彩。

话音刚落，希华便闻到一阵淡淡的鱼腥味，一道庞大的黑影从水中一跃而出，撒出漫天腥咸海水，兜头兜脸向整个甲板泼散下来，希华当机立断打开红伞，便有雨水泼洒到伞面上，发出雨打芭蕉的声音，希华不由得走了一下神，幸好没有撒到她的衣服上去。

此时，那条鱼妖已然现身，那是一条极长极大的青鱼，鱼脊微微凸起，鱼背上遍布着深青色的琉璃色泽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