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应钟终于将一口郁气抒出,好似这世上再无让她不安的事,目及亲女,竟莞尔。
这下轮到裴猗兰疯了:"你骗人!我不信,我不信!"
她一开始跌退两步,摆了摆手,不可置信地摇头,最后将受到的冲击都化成喉咙里支离破碎的呜咽,似含着碎刃,吞咽不下,亦不忍向挚爱血亲吐出,亦扎在唇舌间,挥舞着无力的拳头,扑过去捶打。
倒塌的母亲任由女儿发泄,她只望向青蘋,苦笑道:“急火易攻心,青蘋姑娘,帮帮我吧。”
青蘋素手翻飞,指节为叩,拂过阳白、本神二穴,撕心裂肺就戛然而止。
裴猗兰软绵绵地栽进母亲怀里,就又变成曾经的乖女儿。
柳应钟轻柔地抱住,犹如很多年前初抱襁褓般小心翼翼,扬起鬓发散乱的脸:“青蘋姑娘……”
她愕然。
看见青蘋正将银针收拢,装合金匮。
须臾,青蘋站起来,纤手高挑的影子逆光而立:“柳前辈,青蘋就此告辞。”
她见柳应钟唇间翕动,若要言语,立刻扬手止住:“我不是裴小娘子,不爱听故事。”
“柳夫人,我扪心自问,已对裴家之事仁至义尽了,无论你与夫君有何爱恨纠葛——我都不太想听。你先前有一言,倒是说得极对,在隐退江湖这件事上,我们是一样的,你畏仇杀,我畏短寿,都只是想过安生日子。
“青蘋是胆小怕事之徒,夫人既不倾吐所有真相,还想以我为马前卒。你那句教我理解你的话,听起来倒是颇有‘勿谓言之不预’的意味?是不是有些升米恩,斗米仇了?”
青蘋没空和已经谵妄的柳应钟打哑谜了,尚且残存的仁义道德只能推搡她帮到这里,救了两条人命,她的良心已很过得去,转身便走。
毕竟世间大多烦恼,都是庸人自扰之,即便香附子的恶意都要蹭到脸上了,她只要躲进小楼,一招不接,既不给她可乘之机,就不会陷落阴谋之中。
"你仰着建木沉香续元延寿,却竟不知其来历?"
身后声音响起。
回头辄见柳氏正在摩挲着女儿脸颊,目光看不足兴般,恋恋不舍,额前发丝散乱,犹如黏腻的水草。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神光也未落在青蘋身上,仿佛在倾听什么,歪头莞尔:“你以为,宁王府能护你一辈子?李小将军能护你一辈子?彼与之,彼夺之。”
这个彼,是谁?
于此语境之中,当是指李青阳。
然而她语及之时,瞳仁瑟缩分毫,分明是有更忌惮的存在。
“你知道为何你的夫君李青阳,宁王在世时,不得封世子;宁王过身,也不得袭爵?”
宁王府的爵位实是近年京城未解之谜。
若说是帝王薄情,忌惮手足,所以故意苛待,实不应该。毕竟李青阳的父亲,是皇帝最亲近的兄弟,无论是夺嫡还是开疆拓土,一直鞍前马后,立汗马之功——直到他从巫蛮战场上下来,一身是伤,变成了废人。
一个半生功劳,半身不遂的王爷,给人家独子吃点荣爵俸禄又怎么?
因此也常有人因此说皇帝刻薄寡恩,竟也不让李青阳降爵而袭。
青蘋不由握住了心口沉香。
圆珠一点点将元气渡送到她指尖,散至干涸的经脉,犹如灌溉枯木。
建木沉香,她原只以为是宁王府传下的至宝,适逢李青阳彼时对她穷追不舍,偶知对她的病症有效,遂献宝般地拿出,以定为聘礼。
为何宁王要身佩此种天材地宝不可?
难道是与她有相同的症候?
柳应钟说得慢条斯理,洞见青蘋眼中逐渐动摇的犹豫,语气渐渐放柔:“青蘋,我们都是可怜人。”
“年纪尚幼时,我也同兰儿一般,衣食无忧,厌恶母亲的说教,想着,我是天琴传人,要闯荡江湖,有一番大作为,为何一定要拘束在一方天地,非得嫁个好郎君不可?”她的眼睛渐生雾意,“可后来一夜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既不敢以真名示人,白日蹿林,夜晚赶路,不知天下之大,我将往何处去,只知若我一旦久留一地,露了行踪,就有杀身之祸,你知道被死亡追赶的滋味吗?”
青蘋不想听故事,但无法反驳。
她从记事起,人人都道她寿元将尽,朝夕辄死。
她太明白被死亡笼罩,如影随形的绝望了。
柳应钟见她听了进去,续道:“……后来,我遇到了巽郎……天下情爱,俱是相似的,我感觉爱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死亡,一瞬突然的悸动,和一瞬突然的不幸别无二致,终会无常地落在你头上。”
她问:“你知道,我为何给给巽郎下毒么?”
这句话分明是抛砖引玉——她分明又开始混淆话术,转移了建木沉香的事。
青蘋想走,却被她善诱的柔弱,渐引得共情。
杀夫的女子眼神开始恍惚,仿佛回到了昨日黄昏。
“那是巽郎第三次发病……不过,这真的是病么?我不知道了,姑且称之罢。”
“这也是他十日之内,睡着的第三回。你知道为何染了瘴疫的人头疼难眠,谵妄失常?不是他们不想入眠,是入眠以后的梦魇,生不如死。”
“他说,梦里不停地在巫蛮之战里,最惨烈的峡谷行走,大魏人,巫蛮人,都伸出满是腐肉的手,去捉他,他走到树林,每一颗树上都会有黑影探出来,阴啾啾地朝他哭。”
“他只睡了不足半刻,醒来却似过了百年,翻开袖子一看,腕上竟真有乌黑手印。他乞求我,让他死,他宁愿死在我手上,不愿让恶鬼索命。”
她的眼角一滴泪滑落,坠在与丈夫五分肖似的女儿脸颊上。
“青蘋,他的言辞,他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我才知道,一个人求死的渴望,或许和求生之念不分伯仲的强烈。”
她问:“青蘋,你当如何呢?若你的期望与爱人背道而驰,若你知自己余寿之数,无可挽回,你当如何?”
这个问题,三年前的她,就有了答案。
遂不可避免地想起一张脸。
眉随清风长,目同日月光。
她突然非常羡慕裴相,有一个深爱之人,甚至愿克己心,结束他的痛苦。
但她不一样。
在对另一个人失望头顶以后,她不愿意再将剖心的刀刃,交到李青阳手上。
大雨以后,又是阴日,晨间漫漫升起的朝雾,在青蘋脸上扫过淡蓝的郁色,薄薄的胧影。
“可如今把自己和兰儿弄到这步田地,是我之过。我以为巽郎与我彼此无间,终有所托,二十年过去,便是一生。殊不知离开江湖,在富贵人家,其实一切皆仰息夫君。如今失了他的庇护,顷刻之间,一切灰飞烟灭,轰然倒塌,想吃掉我们的,纷至沓来。”
腿上枕着的裴猗兰睡颜恬然。
想必在梦乡之中,她仍是金尊玉贵,父母双全的相府千金,这两日的惊魂惨祸,才是一场梦魇。
柳应钟话锋一转,讥讽漫出来:“可是,死生如斯重,这厢我忍痛送挚爱上路,可另一厢,也有人更惧厉鬼讨债,惧得夜不能眠。若未触及生死,尚能惺惺作态,可一旦涉及自己的性命,便是千方百计,要将先前的许诺都讨回来。”
青蘋神色微变:“你是说——”
裴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为梦魇折磨至求死的地步。
香附子从不关心宫外医务,只媚好圣上,如今竟亲自主持时疫之事。
若真是厉鬼索命,冤魂讨债,连当年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军师也不放过,那遑论亲自发号施令的人?
那近日奔走的太医令,哪里是为天下万民解倒悬之急?
分明是为爱惜声名的九五至尊寻解厄良方。
所以宁王府的天材地宝,她惦记,裴相府的天琴谱,她也关心。
“青蘋姑娘,你与我不同,比我有本事得多。可我们如今不是在江湖,是在深墙之中,这里自有与生俱来的尊卑贵贱。将军再爱重你,自你嫁给他,他便可对你生杀予夺,若有朝一日,你的命同天威相提并论,同王权富贵放到一竿秤上。”柳应钟的话锋好似柳叶细刀,一点点裁开她心房细缝,“他会选你吗?”
她没有任何勇气坚定地说出,李青阳会选择她。
于她的夫君而言,拿回父亲的爵位是何等执念。
而一位出身江湖,在官场上毫无助力的妻子,就似年少时撷下的奇珍,随他逐渐登高,亦将渐渐尘封,情分一点点流逝。
青蘋沉默一霎,跳出了面前人巧言,细细审视她:
“你能为我做什么?”
“听闻药王谷有奇术,可辨血亲,”柳应钟望她的目光不再柔弱悲怆,仿佛在浓雾之中渐渐明晰见一轮日影,愈发灼灼:“我杀人偿命,死不足惜,但请青蘋姑娘为兰儿验明真身,证明她是裴家血脉,若能如此——我将把天琴谱拱手奉上。”
那只能让她失望了。
青蘋摇头:“滴血验亲,实乃无稽之谈。”
待柳应钟脸上血色褪去。
青蘋终于从这个巧舌如簧的女人身上掰回了一成。
她话锋一转:“然而,我有办法,让死人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