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娘横生虎狼之力,竟也不避青蘋魂识阴冷,颈后毛发皆竖炸起来,显然她不仅畏惧那巨轮所承的擎天轩车驶来,更畏惧青蘋等被发现存在。
想来这鬼怪自然不会好心替她们遮掩行迹,想是若她们被发现了,背后必有她不敢承受的罪愆。
拉扯至廊中,隔着丛丛灰深水藻般的亡魂,巨物已然驻跸舍前。
驿馆的墙篱上,露出阴翳勾勒的轩车华盖,似乎它只是影子,以至于看得见后头浮动的一轮蓝月。
驿馆阁楼上垂悬的大钟,似枚铃铛,被无形的巨手抓住摇动,震荡却无声,却移来一座大山,压在每一个人心头喘不上气。
青蘋直觉不对:“鬼吏巡城,和鬼使上仙有什么区别?”
九九娘不答,自大钟摇晃之时起,翡翠瞳孔就发了直,突然趴下四肢着地,连披帛坠了也不管,放开四腿,扭曲着向门口跑去。
“父亲教我学字时,曾经说,差为专役之民,意思是人间当差的,只是以劳役换食的普通百姓;吏为食俸之民,也是普通人,只不过只能吃上半拉官粮。但是使者,可是持节的大官了……”裴猗兰牙齿打颤,“那要是幽冥之中,也是这套规矩,想来这鬼使,是了不得人物,是什么,阎罗?可是上仙是做什么?鬼使上仙,是一个人么?”
徐回望向几乎化了兽性,奔向巨轮的九九娘,沉吟:“上仙,应当指的是,一件任务。”
三人缩身藏在栏杆后。
九九娘似乎跑到了华盖轩车前,只听见她声音战栗,恐慌道:“小人接驾来迟,只因使君十来年间都不过九有情居,今日是为何亲临阴阳界中?”
“好大的胆子!本使的要务也是你一个小鬼能盘问的?”回应她的声音听起来与朝廷寻常傲慢官员并无区别,也是遇事先斥,只是震在耳间雾蒙蒙的,仿佛从水里刚捞出来,“先不说本使奉命迎人君上仙此等机要大事,你岂能置喙。这一路行来,但见无色原上聚着数万旧鬼彷徨,不愿归去幽冥,只知震天鬼哭!九九娘,你当的好差事!看你是化成人形,当腻歪了!”
九九娘惶恐抽噎几声,偏偏天性喜欢挠人,好死不死还犟一嘴:“使君息怒,只是这些旧鬼本来也不该长安鬼驿收着,小人也没奈何啊!自从立秋时有只邪气极重的阳魂进来一遭,立秋以后就在这里天天鬼哭,想是阳间有债未讨到——您瞧,无论阴间还是阳界,横竖关小人什么事呢?”
鬼使沉默了一霎。
青蘋都能想象到九九娘看人吃瘪,那副尾巴要翘到天上的得意模样。
“死猫。”鬼使冷笑,“若不是你渎职,任那些巫蛮老鬼震日哭天,原本不用走这一遭,既然你还这般犟嘴,这事横竖都得你顶上了。”
“使君,不是……”
随后只听一声她惨叫:“使君饶命,小人知错、知错——啊——”
那声凄厉的女人叫喊渐渐变成儿啼,最后化成夜猫呜咽。
这下真成狸猫了。
裴猗兰望向青蘋,两人眼中俱是不忍之色。
又一声粗短的猫叫,似乎是那鬼使把猫儿抓了起来,他懒洋洋道:“本使自有好生之德,既然有你顶事儿,必然不叫你魂飞魄散,只是把你丢回人间,再做一世猫,至于能不能再造功德,就看你造化咯。”
“啧,这竟还有一院亡魂,也帮你尽数先收了罢。”
裴猗兰不由咂舌:“天呐,幽冥鬼界,竟然也会有篓子,这鬼官也要下属顶缸呀。”
但她对面的青蘋没有接话,只脸色突然白了几分。
须臾,震荡的**再度又袭来。
青蘋突然听见了钟声,带着铜锈破碎的嘲哳恶音,令她浑身恶寒,脚步虚浮,整个身子不由自主向一旁坠去。
徐回几乎是无意识地将她的腰搂住,当冰凉的灵识相接刹那,关切的话语被一丝不太光彩的留恋阻止,兜转一圈含在舌下张口未言。
仰头望向他的女子容颜苍白,眉眼因不适揉皱一团,远远没有横眉冷对时殊色动人,但在这惊慌之间,横亘在过去的坚冰短暂地消融,让他怔忪了一瞬。
青蘋一瞬间也不知说什么,已下意识地与徐回前来相扶的手掌交握。
或许是因为外在的境遇实在危急,她已经失了本能的抵触,紧紧攥住融在记忆之中,一线相牵最深刻与依赖。
即便抛开斩断的情缘不论,近在咫尺的怀抱,也曾经是并肩作战最信任同伴,是拭剑台上无数场论武里,愿意彼此互相以最脆弱的死穴相贴依偎的臂膀。
还赶不及酸楚,又一阵滔天音浪,直要将她魂识震碎!
“青蘋!”徐回见她眉头又蹙深几分,甚至整个人已经站不住了,只能被他挽住。
她忍住灵魂深处的剧痛,强睁开眼,望向面前两人,方察觉异样:“你们听不见吗?”
“听见什么?”徐回急问。
青蘋强压下肺腑震荡的疼痛,不待她指向那口疯狂晃动的大钟,只觉得脚下生了一阵旋风,托起她绵软的腿脚,就要将她从徐回怀里剥离。
不对,这风中的怪力似乎就是她双腿绵软无力无法站住的原因,只是徐回强扶着她,所以先前才未发觉!
裴猗兰惊叫:“你们看,满院的亡魂都飞走了!”
顺着手指方向,二人望过去,只见大堂里的亡魂都似风卷残云一般被尽数吸向鬼使轩车的方向。
青蘋整个身子也渐渐腾起,从心源一波一波的音浪,似将五脏六腑都碾碎,叫她魂识痛不欲生。
太疼了。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再疼,疼不过死。
她天生绝脉,自幼似个破布娃娃一般,隔三差五就要被各位长老圣手缝缝补补,才能勉强长大。
无论五寸长的长针炙得将近淬火的温度,穿透脊梁,还是全谷掌力最深厚的长老一截截推骨,她都忍了下来。
那时她经常怀疑,给人治病和施虐有什么区别?
生病是她与生俱来的罪孽,必须日日受罪不可?
十一岁时元气俱衰,经脉里被埋了数十根针,从脚背一路扎到眼皮前,加以内力推拿。睁眼是一根银针迫在眼前颤颤,闭眼是针在经脉流转的剧痛,她彻底崩溃,哭着和师父说,不治了,死了罢。
师父将她搂在怀里,只反复跟她说,阿蘋,再疼,疼不过死,人死如灯灭,神魂飞散时比千针透骨更疼。
彼时还不信,只是生死也不由得她,治不治也不由她,呜呜咽咽疼得昏死过去,又捱过一凶关。
如今信了,真是比千针透骨还疼。
若说九有情居的阴阳茶是教亡魂和缓渐进地接受死亡,那这鬼使摇铃就是叫你疼得完全六神无主,只塌了脊梁,向死称臣。
她犹如梦呓:“疼,让我走吧……”
实在顶不住,渐渐松了抓紧的手,与不断鱼贯而出的亡魂一同飞离,眨眼间,徐回已在三丈之外。
逐渐远离的眉眼来自那段风轻云淡的岁月,如今却显出彼时不见的惊痛与苍白。
她竟然有一种人死债消的轻松感,即便洪钟音浪的痛楚仍未消解分毫,只觉已经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般。
这么看她其实也没那么恨徐回。
毕竟在识念逐渐涣散的时候,这样一张来自过去的容颜,似枚细鱼钩,牵连着一些痛楚,却在回忆里勾出无数走马观花的闲情流景。在这段短暂的,忘却死亡追逐的年岁里,每一帧四季风物,江湖行迹,都有徐回温柔而沉默的注释。因而没有恨意,尽数释然。
难道说,那段最平淡无奇的日子,其实已经是她短暂而难捱的一生里,最求之不得的宁静寻常?
正在失去意识之际,一阵炽热席卷全身,硬是把她烫了醒。
原是徐回已经飞扑上来,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叫她半空折翅,坠了地,可那旋风尚且能拖拽着二人向院外急急冲去。
扑袭的炽浓元气灼得青蘋一颤,抬头却见一张难得的怒容,气恼如潜龙般在伏在眼底:“你笑什么?我问你,你在笑什么!”
她整个人还有些木然,只觉得魂识才还给自己,做了新人一般,不明白徐回在说什么。
徐回的声音因哽咽而阻涩:
“你故意是不是?和以前一样,你都是从来故意!知道我见不得什么,就偏踩着我的死穴做派!”
鬼使摇铃,摆明要收人,虽然不知为何出了差池,将把青蘋也收去,但她竟然又一次主动松了手。好死不死,游魂在天,偏又对他苍凉一笑,毫无留恋一般,落在他眼里,分明就是明晃晃写着“徐回,我宁可被鬼使收走都不要再和你有牵扯”。
青蘋似解了冻一般,渐渐开始能想得动事,却看徐回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只觉莫名其妙又好笑:“徐回,你没事吧?要不要回去给你扎几针?”
“你……”
知道她方才受鬼使摇铃影响,不得自主,但如今她真恢复针锋相对的模样了,徐回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横竖不得劲。
说话间,破面迎来的风却微弱了,二人抬头辄见那风的来源。
有语云两袖清风,这洪钟招至的风也源于袖间。
那影子轩车上坐着的紫色袍服,戴绿松石金冠的一个人,奇异的高,约有一丈二尺许,袍袖如巨袋坠曳,鼓风如山穴,尽将灰草般的亡魂收卷入袖。
他见最后拽出的是两个重叠搂抱的人,似乎唏嘘地捋须颔首,目光落到徐回身后的剑上,惊奇地“哦”了一声:
“原是控鹤仙君门人,道友缘何至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