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个月,正是天气溽热的时候,早上孟明微一往如常地离开家去教杨地主小儿子书法,柳细雨则因孟明微的收入而不必再靠浣衣为生,也就只是留在家里。
孟明微刚走,柳细雨突觉一阵恶心,想是天气酷热所致,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但柳细雨又觉不对,最近自己的月事似乎不太正常,她又想到和孟明微去杨地主家看了春花后那夜所做之事,两颊瞬时飞上两朵红云。
柳细雨尽力去抑制脑中的可能性,可是她恶心得越来越厉害,最终她还是不得不想到,自己可能有了身孕。
“那我今天就等着他回来,再把这个事儿告诉他。”柳细雨心里甜滋滋的。
忍着不适,柳细雨撑到了孟明微以往回家的时间,她满怀期待,想着孟明微知道后会如何惊喜。
然而,孟明微却迟迟没有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
柳细雨顾不得身体不适,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门,到杨地主府上去问孟明微的下落。
看门人对她说:“今天就没来呀,我家老爷以为你男人有什么急事,也没催促,你现在来问我你家男人在哪里,我哪里知道?”
柳细雨听了,心里非常不安,她觉得小哑巴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一定是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
可是,会遇到什么危险呢?柳细雨也不知道,她只沿着街挨家挨户地询问孟明微的下落。
一个大娘对她讲道:“你问我你的那个哑巴男人去哪里了?嘶,我想想。”
柳细雨期待地望着大娘。
“哦,好像是在河边看见他,和一群穿着带家徽的衣服人在拉扯。”
柳细雨赶忙问道:“是什么样式的家徽?”
大娘摇了摇头,说:“我隔得太远,也看不清哪,好像是个字,不过我记得你那哑巴男人最后跟着他们走了,大概有什么事吧。怎么,他现在还没回来?没有告诉你?”
柳细雨赶紧打住了话头,谢过大娘往家里走。
她已经猜出几分,小哑巴果然是某个大家族流落的少爷。可是,他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来见自己?如果他来见了自己,知道了自己有身孕的事,还会不会离开……
柳细雨在心里安慰自己,小哑巴会回来的,他不会抛弃自己的。她抱着这样的希望独自度过了三个月,孕肚越来越明显。
不行,柳细雨想在生产之前找到孟明微,于是她挺着肚子踏上了旅途。
她乘着小船沿河而下,每到一个大一点的市镇,她都会下船去打听孟明微的消息。然后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柳细雨越来越不相信孟明微会回来,也越来越不相信自己能够找到孟明微。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想到附近的寺庙里去向佛祖倾诉自己的心声。
寺庙在一座山顶上,从山脚到山顶足足有六百多步台阶。虽然大着肚子爬山很不方便,但柳细雨心中的忧愁足以让她不顾一切。
这世间,现在能让她倾诉自己心声的只有寺庙里的佛像。
已是秋天,清晨的台阶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青霜。
柳细雨护着肚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大概走了五百多步左右,已经能看见寺庙的庙顶和升起的缭绕香烟。
柳细雨心里想,自己如此虔诚,大概能打动佛祖,指引自己找到小哑巴吧。
她瞬间来了劲,三步作两步走。
就是这个决定,让她脚下打了滑。
正在扫台阶上的落叶的和尚一看柳细雨沿着台阶往下滚,吓得扔了扫把往寺院里跑,口里喊着“有施主摔下去了!”。
柳细雨心里惊恐万分,她拼命想要停下来,但滚落的惯性实在强大,根本没有停下来的办法。
她的脸被青石板台阶刮出了血来,小腹也因碰撞而剧痛阵阵,绝望充塞了她的心。
她还不想死,她肚子里还怀着她和孟明微的骨肉。
柳细雨使出全身力气,朝台阶的一边偏去。
台阶旁边就是各种草木,柳细雨希望自己能被那些草木拦住。
这个行动是有用的,只不过她还是沿着斜坡滚了一会儿,才最终被一棵小树拦住。
柳细雨心想,自己终于得救了,但她也因身下大出血而陷入了昏迷。
视线模糊到极致时,她隐隐约约看见了几张和尚的脸。
听到他们嘴里不停地念着经文。
然后,彻底昏死过去。
寺庙里的老住持腿脚不方便,比年轻和尚们晚几步来到柳细雨身边。
“阿弥陀佛,见死不救不得善哉,你们快把这位女施主带回寺庙里去。慧净,你脚力好,快去山下找医者和接生婆,这位女施主还是六甲之身哪!”
众和尚立即把柳细雨抬了起来,叫做慧净的和尚也立马下山去。
从柳细雨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滴了一路,被她的血浸住的霜都化开了来。
众和尚把柳细雨带回寺庙后,又在老住持的吩咐下烧了热水。
老住持守在浑身是血的柳细雨身边,手上飞速地转动着念珠,嘴里不停地念着佛咒。
等医者和接生婆上来后,老住持便退至屋外,不过依然念着佛咒为柳细雨祈祷。
接生婆一看柳细雨身下流了许多血,惊呼道:“了不得呀,孩子不生出来,恐怕就要死在里面啦!姑娘,快醒醒,可怜的姑娘!”
不知接生婆使了什么法子,愣是让昏死过去的柳细雨睁开了眼来。
柳细雨意识一清醒,便又感受到了来自全身上下的疼痛,尤其是小腹那一块。
接生婆连忙开始准备接生:“哎呀,摸这肚子,还不足月,姑娘,你加把劲儿,老婆子我经验丰富,你别害怕!”
……
从早上一直到了下午,柳细雨才把早产的婴儿给生了出来。不用多说,那婴儿生出来没一会儿就死了。
柳细雨虚弱得哭也哭不出来,她无力地望着屋外院子里的佛像,心中不知是怨恨更多还是悲伤更多。
她本来想找佛祖倾诉自己的痛苦,没想到在路上出了岔子,但她又被寺庙里的和尚所救。
她摔下去不关寺庙的事,是她自己太不小心,她对寺庙感恩戴德都来不及。
柳细雨只恨,恨孟明微为何不辞而别,恨他过去这么久了,连修书都不曾来过一封。
她想起在罗浮镇时,算命先生念的词卦,里面有“修书”一词。可是现在的情况与那首词卦截然不同,情感也完全合不上。
柳细雨觉得自己比那词卦描述的还要悲惨,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孟明微。
事到如今,她对他的思念之情已消失殆尽,只有恨意!
……
在寺庙待了几天左右,柳细雨才稍稍有点气力,她拗过老住持的挽留,向老主持要了个竹篮子装死婴,便下山乘船回到了鱼梁镇。
对于这个死婴,柳细雨也没了爱意,她准备把它埋进瓜田里,当做瓜田肥料。
她从积尘破多的卖瓜苦茅屋里找出了锄头,然后在瓜田里开始挖起坑来。
那个身上还残留着血渍的死婴就放在她的脚下。
柳细雨其实也想过,这个婴儿要是是活的该多好,就像八花的胖婴儿那样可爱该多好。可是,现实是,这个死婴由于早产,连身体都还没发育完全,只能算一团模糊不清的血肉罢了。
但仔细看看,又能发现那婴儿已经长出了鼻子眼睛嘴巴。想到这,柳细雨心里如塞了块石头一样闷痛。
她费力地一锄一锄挖,挖好坑后,她捧起那个死婴,看了又看。良久,她才回过神来,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绣着铜钱草的手帕。
这块手帕,是她很久以前就想送给死婴的生父孟明微的,只是一直没送出手去。
想到卖瓜苦死时,自己没能把绣着金银花的手帕送给他。现在,竟又是重演。只不过,死的不是孟明微罢了。
死的是她怀了六个月的孩子。
柳细雨用手帕将死婴身上的血渍擦净,然后把手帕盖在死婴的小肚皮上,一齐放进了土坑。
然后,她开始回填泥土,再把泥土踩得又紧又实,以防野兽翻了出来。
……
鱼梁镇从此有了个女疯子。
这个女疯子常常在墓地中唱着歌,吓得偶然路过的路人惊慌失措。
女疯子在冬天冻死在了街上,她的两个住在罗浮镇的好友赶过来给她收了尸。
八花守着柳细雨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阮清扬也跟着落泪。
“细雨,细雨,你怎么就死了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的事,你怎么就那么傻,那么傻……”
八花实在不明白柳细雨竟然就这样死掉了。
鱼梁镇的镇民告诉了八花和阮清扬柳细雨被抛弃的事,他们也都恨起孟明微来。
“那个哑巴没有身份,也不知从何而来,果真不是个好人!”八花愤愤地说道。
“可怜我们的细雨,孩子也死了,自己也跟着去了!”
阮清扬忍不住叹气连连,说:“这大概就是宿命吧。”
死后的柳细雨的魂魄,飘去了一个她生前曾去过的地方,香荷堂。
雨鸣蛙们看见她的魂魄飘来,都大声呼喊着女僧香荷:“呱,师父,来了个熟悉的魂魄!”
女僧香荷笑了笑,说道:“她是时候转生了,雨鸣蛙——”
“呱,师父,有何吩咐?”雨鸣蛙们异常踊跃。
“带她的魂灵,去那朵莲花。”女僧香荷指着荷塘中间一朵盛放的莲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