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自鸣第一次接触到“喜欢”是在初中。
那个时候大家叛逆极了,谈恋爱像是家常便饭。
只要长得稍微好看一点,就不缺人喜欢。
江自鸣不属于这个行列,她大多时候是在做观众。
偶尔也能入镜,扮演的角色是某个主角的闺蜜、某位娘娘的丫鬟,都是些边边角角不入流的小角色。
如果说没有动心过,那绝对是在说谎话。
能当女主角的话,谁愿意做路人甲呢?
但江自鸣的硬件条件实在有点差。她不漂亮,也不会打扮,想要获得青春期男性的注意力,简直是天方夜谭。
直到初三,有位男同学托人向她转达好感。这是江自鸣第一次收到一份明确的喜欢。
她拒绝了。
但私底下还偷偷关注对方。发现他个子很高,学习成绩很好,体育不太行。
朋友们察觉到后,说她既然这么关注他,不如就在一起吧。
江自鸣同样拒绝了。她知道自己这种心情不叫喜欢,只是想看看喜欢自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对方在被拒绝一星期后,就找到了新的女朋友,这也让那句喜欢变得像个笑话。
上高中的时候,江自鸣忙着娱乐,以为别人也在忙着学习,班里的暗潮涌动竟一点儿没被她察觉,毕业以后吃瓜吃到饱,才知道当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接着就是上大学了。就像动物世界很知名的那句台词:“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们繁衍的季节……”谈恋爱变成一件光明正大、理所当然的事情。
江自鸣瞧着,有一些羡慕。
她不向往与异性的亲密,只是羡慕他们有人陪。
上大学以后,江自鸣最常感到的就是孤独。
大家好像都有事情要做,只有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其实她很感谢邵旭北。
不知不觉,除了上课与睡觉,他陪伴她的时间,比舍友还要长。
他会叫她一起吃饭打游戏,还会互相提醒写作业,周末也会像这样约她一起出来玩儿。他就像是个男版的许多。
而林舒……
江自鸣对林舒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和林舒一起相处过的时光不是假的,她也快乐过;另一方面,她有些埋怨对方说的这些过分的话。
然而但一想到她或许喜欢邵旭北,江自鸣就觉得又能理解了,喜欢是很奇怪的东西,它能把一个人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
要是他们两个在一起了……
也许她会祝福他们。
就算这样想着,江自鸣还是不可遏止地感觉到了一种被驱逐的痛。
她不想一个人。
现在有林舒和邵旭北的陪伴,而她还是感到孤单。如果她同时失去这两个朋友呢?
江自鸣打了个寒颤,有些勉强地看向邵旭北:“……很抱歉把你的庆功宴毁了,我也没想到会吵起来……咱们回去吧?”
来的时候有多开心,走的时候就有多沉默。
两个人并排站在公交站牌前。
这里是城市中心,最繁华的区域,人流量巨大,车辆也络绎不绝,川流不息。
江自鸣面色平静地望着马路,川流不息的灯光在她眼中映出一条璀璨的河。
她正在想什么?还在因为林舒的话难过吗?
邵旭北突然说:“我们走回去吧,就当散散心。”
江自鸣同意了。
离开那条热闹的街,只要十分钟。
原来没有光的地方是这么安静,江自鸣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和呼吸声。
灯色昏黄,月光柔和,江自鸣低垂着头,有些忐忑:“你对林舒什么感觉呀?”
邵旭北都不用仔细想:“太没礼貌了。”
江自鸣讪讪地:“其实她平时不这样的……”
林舒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有些高傲,但同时也很细致耐心,相处起来很舒服。
那你是说,她只对我这样?
为什么呢?江自鸣,想想她为什么对我攻击性这么强?
邵旭北很想这么问,然而不能。虽然他也像林舒讨厌他一样讨厌对方,但有些事情,还是得让江自鸣自己发现的好。
江自鸣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问:“那……你谈过恋爱吗?你谈恋爱的时候是什么状态呀?”
然而邵旭北直接否定了:“没有谈过。”
顿了顿又问:“你想问我什么?”
“没有呀,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江自鸣原本还不想说,但憋在心里的话自己找到了出口,一股脑地冲了出来:“你以后谈恋爱了,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两性关系在所有关系中,好像是等级最高的。
恋人为彼此放弃一切,乃至生命,是会得到歌颂的。
人们说这是至死不渝的爱情。
例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
更何况是朋友呢?
江自鸣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以为今晚林舒的话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然而她错了。
她开始感觉到久违的自卑,为自己不够富有,为自己不够漂亮。
谁会愿意和她这样的人做朋友呢?
邵旭北那股冲动又出现了,想撬开她脑袋,好好儿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现实里没法儿这么做,于是毫不留情地一个暴栗:“我还以为你在因为林舒的话伤心呢,没想到你竟然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江自鸣捂着脑袋,有些委屈。
“……我就是很伤心啊。我害怕会失去你。”
……
邵旭北熄火了。
“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
江自鸣无法告诉他自己的担忧,毕竟那只是她的揣测。于是含糊其辞:“……感觉差距太大了。”
说着说着,便有些真心实意:“今天我试的那件外套两千多,比我全身上下加起来都要贵。我当时就觉得很有压力。朋友之间不该是这样的。虽然你平时不说,但我也知道你用的东西都很贵。”
“价值观不同的朋友硬要融到一起,难道不会很累吗?”
很有道理,但是。
“你觉得累了?”
江自鸣急忙摆手。
她是一个人长大的,当然知道陪伴有多么珍贵,朋友,有多么珍贵。就算有时候确实有一点累,但是和那种可怕的孤独比起来,不算什么。
“就是感觉我很依赖你,”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狗:“所以一想到以后有可能会失去你,我就觉得很害怕。”
“很孤单。”
明明他还在身边,江自鸣就已经开始难过。
邵旭北的呼吸停滞了片刻,忽然有种拥抱她的冲动。
“那你要先许诺,”邵旭北停下脚步,“只要你说,你永远不会做先离开的那一个。”
江自鸣鼻尖突然有些酸涩,伸出小拇指,郑重地许诺:“我永远不会先离开你。”
这是一个承诺。
邵旭北从来不信承诺。他从六岁开始就知道,合同、公章,这些东西才具有效力,那些轻飘飘从口中说出的话,只有真正相信了的人才吃亏。
江自鸣这么傻,那还是让他来相信吧。
手指接触到另一个人的体温。
永远,好像太重了。
人生百年,看似漫长,有时却连当下都身不由己。他们竟然口出狂言,要约定永远。
江自鸣的想法很复杂又很简单。
她知道没有真正的永远。人生来赤条条地走往死亡的归途,这是一条漫长又孤寂的道路,与一些人相逢,再与一些人分离,这是必然且无可奈何的。
然而并不总是这样悲观。
在她的想象中,灵魂是一团像果冻一样透明又柔软的材质,每一个遇见,如一次交融。
爱得深了,表面上便留下抹不去的痕迹;爱得浅了,那么仅会留下一条浅浅的印记。
她会带着这一身的痕迹,奔赴每个人必定的结局。
或许以后也能跟那个掌管生命的神灵交谈,她会一一为祂介绍:
这一条是邻居阿姨留下的,一年级的她够不着家门上的大锁,是她抱起她,帮她开了门;
这一条是许多,是她亲自为自己挑选的家人;
这一条是秦意非,班里有人欺负她,他默默地和她交换了座位;
而这一条,是邵旭北。
同样是这样昏暗的环境,上一次,他们约定要做件大事;这一次,他们约定要永不分离。
……
等邵旭北送江自鸣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江自鸣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了。
道完别,等邵旭北离去,脚刚踏进宿舍楼的那一刻,余光瞥到一抹亮色——
这身打扮在商场里或许不会冷,但露天这样坐着肯定会冷。
林舒还是不说一句话,只是紧紧盯着她。
江自鸣和她对视半晌,叹口气,坐到了她身旁。
摸摸她的手,冰凉。
“你是不是——”
“你为什么——”
两个人异口同声。
林舒竟然先一步退让,似乎是为自己开口说话而感到生气了,头撇向一旁:“你先说。”
江自鸣清清嗓子。
“你是不是……喜欢邵旭北呀?”
林舒脑袋立刻扭回来了,脖子里像安了弹簧。
她咬牙切齿:“你放屁!”
江自鸣想不明白,实在奇怪:“那你为什么每次见了他都生气?”
对啊,为什么每次我见了他都生气?控制变量法没学过吗?
林舒生生忍住了:“我就是讨厌他,感觉太装了。”
“装?”江自鸣满脑袋问号,有吗?她怎么看不出来?
林舒捏捏她很筋道的胳膊,感觉她对自己的触碰没有丝毫闪避,这才消了一些气。
“只有你这样不识货的才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好的,无非就是高了点、帅了点、家境好一点,还是个男的……”
江自鸣总算知道了,原来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他连呼吸都是错的。人家生下来就是个男的,这也不是他能决定的,竟然连这一点都能令林舒讨厌。
“那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要对我说那些话?”江自鸣也很想知道她是不是讨厌自己,“你说的那些话,让我很伤心。”
林舒的手滑下更纤细的手腕,望天:“……我只是觉得你很见外。我想给你买东西,只是觉得它们很适合你。”
更深的原因,林舒没说。正如她在对比之下感到的那点刺痛。
“不能这样,”江自鸣反握住她的手,她手心的温度很高,迫使林舒不得不低头看她。
“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或许我们和重要的人相处的方式不一样。我是那种不能觉得问心有愧的人,如果我觉得亏欠你了,反而会远离你。”
“我不想那样。今天晚上我其实很害怕,一想到以后有可能会失去你,就非常难过。比和你吵架的时候还要难过。”
江自鸣眼里泛上水光,比林舒最贵重的钻石还要华丽。
手背的温度又很灼热。
被打败了,林舒想。
或许……就是这样,她舍不得她难过。